《雨花》2025年第9期|叶迟:月神孔苏
我和吴天光在外表上有些相似。不仅如此,连言行举止也经常会显示出惊人的一致,就像双胞胎一样。他从记事起父母就忙于经营一家小饭馆,在我们读高中的时候,小饭馆渐有起色,在同市开了一家分店。生活条件的变化并没有让他的家庭关系有所改善,他的母亲和他的奶奶充满了世俗的斗争,他的父亲则像是一株墙头草,在这场长达十几年的斗争中摇摆不定。在这纷扰的家庭环境中,他能间歇性地从中感受到一点温暖,不多。只有我,对他是抱着兄弟般真切的关心之情的。同样,我也能在他身上感受到对我的无条件信任。他是个善良、天真、浪漫的人。
每当情绪激动时,他的言语便变得磕磕绊绊,于是,微笑便成了他表达情感的另一种方式。那是一种夹杂着微妙冷漠的浅笑,既非完全的热情,也非彻底的冷漠。这种笑容既不会让人感到厌恶,也难以引起真正的喜爱。他从孩提时代起就带着这样的笑容,从一年级笑到高中毕业,再到步入职场。他的笑容逐渐演变成一种无意识的习惯。
有人私底下形容过他,说吴天光的精神状态就像一只漂浮在废弃泳池里的老旧白色游泳圈。为什么呢?因为他皮肤很白,又成天耽于幻想。这种幻想或许不是无端产生的,在他初中阶段,父亲曾带他前往五院就诊精神科,并让他服用了一段时间的药物,但随后又中断了治疗。
幻想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变得频繁。
什么幻想呢?爱情吧,友情也有,有时候是大张旗鼓地破坏,更多时候是英雄般地拯救。
用现在年轻人流行的话来说,他是一个失格之人,失去生活的资格,或者是失去爱的资格。而这种心态在年轻人中颇为流行,竟也让他在某种程度上显得不那么特立独行。
但我相信吴天光并非这样的人,我知道他是一个极其单纯的人,那种单纯远远超越常人印象中的羞涩内向,而是像戒律僧那样拥有某种病态执念的纯净。也就是说吴天光并不在意自己在整体中的意义,他只在乎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情绪。
吴天光在初一的时候曾有过一个绰号,叫兔子,也有人叫白兔。叫他绰号的这群人中有一部分是带着戏谑与嘲讽意味的——因为他经常会出现突发性萎靡,而且又长得白白净净。还有一小撮是跟他关系要好的,这一小撮人基本囊括了全班三分之一的女生。那个时候韩剧正流行,他的气质和裴勇俊有几分相似。总而言之,是他的异性缘让某些同性嫉妒。
首先跟吴天光告白的是一个隔壁班的女孩。他们很快进行了一次约会,在那次约会里,他们沿着杏花大桥往南或者往北走,具体他没对我说清楚。离开大桥后,在某个十字路口,他们或许转向了人民路的方向,又或许没有,最终选择了向东行进。行至一家花店前,吴天光毫不犹豫地抽出一张百元大钞,精心挑选了一束绚烂夺目的玫瑰花,至于确切的花费,他依旧守口如瓶,未曾向我透露分毫。随后,他们沿着蜿蜒的运河继续前行,约莫两百米后,悄然拐进了一条狭窄的小巷。再沿着更窄的一条巷子,他们走到了一扇有石头狮子的大门前。站在那里,吴天光拉住了她的手。
后来学校里就开始传吴天光谈恋爱手段很多,花样百出,说他的手摸起来很软。接着,升级成他私底下玩弄女性感情,不仅有学校里的,还有社会上的失足少女。脚踏两只船显然是不够的,所有人都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学校里几个漂亮女生都成了他的隐形恋人。谣言没有不攻自破,直到最后班主任把吴天光的父母叫到了学校。那天,他站在父母身后,双手自然地垂在大腿两侧,石像一样岿然不动。在之后,起初看不起他的那一帮男生中不知道谁突然开始在大庭广众之下叫他兔兄。
据说兔兄的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女孩们慕名而去,满载而归。他俨然成了校园中的风云人物,女孩们竞相追逐的对象,仿佛他是一块被众人争夺的瑰宝。所有与吴天光有“关系”的女孩儿们像是参加着一场接力跑,从容而又默契。只有吴天光,他看上去并没有因此感到有多高兴,甚至兴趣寥寥。
至于他为什么这样,我猜测跟他的家庭有关,我知道他的父亲在自己的妻子与母亲前毫无尊严,或许这一点影响到了他。
此时,吴天光的精神已经日渐干涸。一桌丰盛的饭菜,或者几件奥特莱斯的折扣名牌已经没法满足他。他的心脏就像一团泥巴,在风吹日晒之后变得坚硬,他面临着很多困境,例如踏进一扇公共场所的门,或是向陌生人询问一个问题。总之,他开始变得胆怯,即便是与父亲的一场谈话,也仿佛成了一场永无止境的猫鼠游戏,他总是在逃避,却永远找不到出口。他的内心变得愈发敏感,易碎,像一只放在椅子边缘的陶瓷花瓶。从心理学的角度看,一个人如果出现这样的症状,往往是他的整个家庭出现了问题。但在他们家,谁又会注意到呢?所以只有我清楚,吴天光急需一个缺口,那理应是一个人,能洗涤、充沛他灵魂的人。终于,他等不及了,在高考完的那个暑假,他偷偷跑去文身店,在脖子上文了一个英文单词。我问他是什么。他开心地告诉我,这是philia,菲利亚,象征着友爱之情。他希望天底下充满友爱,家庭和睦,世界和平。
如此纯真质朴的他,直至大学毕业,都未曾涉足真正的爱情领域。再后来我们渐行渐远,偶尔看到他在朋友圈发一些似是而非的情绪文字,过一阵又是痛彻心扉的感悟。
生活一下平静下来,我有时候会想,都说万物都有其存在的意义,吴天光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首先,按照社会的标准,他现阶段肯定创造不出价值,他对于社会而言就是个无用之人。其次,按照传统家庭的标准,他不谈恋爱,结婚生子也遥不可及,那对于整个家庭而言,他也是半个残次品。委婉一点说,他或许有一颗极度自由的灵魂。这也导致我私心里一直认为他是不同于一般人的,也正因为这种直觉,我更是对他的所作所为保持着前所未有的关注。
毕业第三年的时候,我收到了吴天光的一封邮件。
我的个人邮箱里挤满了各种没有用的群发广告邮件,我甚至已经记不清上一次看到活人给我发邮件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我没有多想,立马点开这封信件。
他是这样写的:
你好。许久没见,很想念你,发生了许多事,但这件事我唯独只想告诉你,听听你的意见。
是这样的,上个礼拜,我在酒吧里遇到了一个女人,她走到我面前跟我搭上了话,告诉我她叫孔苏,还说看我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沉默不语,问我是不是失恋了。我说没有,我只是刚看完某场电影,在这里消磨一些时间。孔苏提及她同样热爱电影,随即热情地邀请我前往她的居所,共赏第二场电影的魅力。
我从未遇到过如此直接的邀请,心中不免泛起一阵焦灼与紧张。然而,经过一番挣扎,我还是鼓起勇气答应了。她的家很小,但布置得很温馨,客厅的天花板上挂着一圈小灯珠,靠近窗户的位置放着一面很大的镜子。孔苏打开客厅的灯,进了卧室。我脱了鞋子,走进客厅,过了一会儿,孔苏从卧室走了出来,她换了一身睡衣,手里拿着一个iPad。iPad的保护壳上,绘有一幅细腻入微的油画,图案是一位姿态优雅的裸体女人,散发着淡淡的艺术气息。孔苏划开屏幕,点了几下,电视屏幕亮了起来。是一部老电影,《东成西就》。我只在春节期间的午间档里看过破碎的片段,我很喜欢这部电影。孔苏抬起头,我看见她褐色的瞳孔里映射出落地灯中的昏暗黄光。她说她已经看了十几遍了。我问她为什么要看这么多遍,她说电影不重要,重要的是看电影的人。我没明白,只好没话找话,夸她那面落地镜很漂亮。孔苏慵懒地躺在略显陈旧的沙发上,轻声说道:“是啊,我喜欢观察自己的身体。每当心情低落时,我便会对着镜子,静静地凝视自己。”我说我不喜欢照镜子,男人不应该喜欢照镜子。孔苏爽朗地笑了,反问道:“男人为何不能享受照镜子的乐趣?正如女人也有权利热爱拳击比赛的激情。人就应该时时刻刻地审视自己。学会审视自己是人类的美好品德。先是身体,紧跟着的是灵魂。”我盯着她灵魂的窗户,问,那你是怎么审视自己的灵魂的呢?孔苏说,你是真傻还是装的啊?我通过照镜子啊。我感到有点奇怪,问她,照镜子不是审视肉体吗?孔苏从沙发上站起来,说,我给你跳支舞吧。窗外的云遮住了月亮,黑暗渐渐变浓。孔苏轻轻抬起胳膊,细碎的脚步朝着夜色靠近。她一边跳一边哼着歌。伴随着月亮再次变清晰,孔苏停下了脚步,继续说,对我而言,我的肉体就是我的灵魂,因为他们早就合而为一了。你知道西方的苦行僧吗?我摇了摇头。她接着说,他们奉行戒律,折磨自己的肉体,来获取精神上的愉悦。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哦,原来他们是变态。她开怀大笑,笑声如草原上自由的风,清新而爽朗。我听她笑得那么洒脱,于是也跟着笑了起来,但我笑得不好听,就像是干涸的泥巴。于是我立马停住笑声。孔苏向我展开双臂,脸上红红的,光彩照人。她看着我的眼睛,略带挑衅地说道,来,我也是变态。你摸我。
我被她的话语吓得心头一颤,猛地站起身来,拔腿就跑。孔苏的话语如同一把利刃,深深刺伤了我的自尊,更让我心生畏惧。我没有资格跟孔苏这样的人一起看电影,是不是因为我从来没有认真照过镜子?
但无论如何,我还是给孔苏发了条短信,给她连发了三个“对不起”。她没有回复我,或许她在忙别的事情吧。
这一次,吴天光在这个叫孔苏的人身上找到了久违的作为男性的尊严。这种尊严区别于普通的尊严,它包含了长久以来,他对于家庭的不满,对于父亲所作所为的抗拒。
没过多久,我就收到了下一封邮件。这次是这么写的:
我又去了那家酒吧,如果遇到她,我想告诉她,我成功在镜子前审视了自己的身体。我想再和她多聊聊,虽然我很紧张,但我想如果我主动一些,或许我们会有更进一步的沟通。
于是我开始幻想,场景应该是我去她家,大概是夏天末尾的时候,她说要做饭给我吃,系上围裙站在厨房。我不会做饭,但还是围着她转来转去问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她就给了我一个土豆,让我削着玩。那个土豆好像很难削,我削了十分钟还没有削干净。她有点无奈,把土豆拿过去三下五除二就弄干净了,然后让我等着她就行了,我自感确实起不到一点作用,于是就站在她身后默默看她切菜。四周静谧无声,唯有电视里隐约传来的杂音与她切菜时“笃笃”的节奏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独特的旋律。屋内未开空调,窗外的狂风似乎在为这宁静的氛围添上一抹不羁的色彩。看了一会儿,我走出厨房,坐到餐桌边的椅子上,手撑在餐桌上看着窗外。
于是我鼓足勇气问她,我们还有可能发生点什么吗?
她扭过头,把我上下审视一番,问道:“你这次不跑了吗?”
经过这几天的思考,我似乎比之前有自信了,这或许是爱情到来的预兆。
我点了点头,说:我是一个男人,你不要小瞧我。
她一下子笑得前仰后合,指着我说:好,你证明给我看看。
吴天光从出生至今几乎没有被任何人提过要求,也没人对他抱任何期待。孔苏的这句话恰到好处地点燃了他内心的某种反抗情绪。于是他当天晚上就住进了孔苏的家中。他头一次感到自己存在的意义,因为相比较而言,孔苏这样的女人更具备人类的气息。孔苏这次没再邀请他看电影,她一回家便进了卧室。“你进来吧。”她在卧室里叫了一声,笑嘻嘻的,是纯情的笑,露出珍珠一样的牙齿,“我去洗个澡。你肚子饿不饿?我给你煮碗面吧。”从来没有女人这样对吴天光说过话,他坐在床角,心里第一次升起对爱情的渴望。
孔苏这句看似不经意的话语,却如同暗夜中的一抹火星,猛然间点燃了吴天光内心深处那沉睡已久的热情之火。她就像是一簇熊熊燃烧的篝火,散发着蓬勃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自古以来就被人们以各种仪式具象化,而孔苏正是这生命力的完美体现。如孔苏这样明亮的名字,成了月神一样完美无瑕的人儿。
当然,以前他是看不起像孔苏这样的女人的,这种鄙夷源自他的家庭观念。在他的家庭中,柔软的女性是不被看好的,更不用说那些敢于展现自我、放荡不羁的女人了,她们更是难以得到认可。但就在刚才孔苏叫他的那一瞬间,他与自己和解了,这时屋外开始刮起大风,云朵一道一道从天空飞过。他无力地倒在床上,耳边是大风的呼啸声,心中那些坚固的壁垒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在初次体验到男女之情后,吴天光虚弱地倒在床上,他的内心很激动,又有一点后怕,这让他与身边这个不怎么熟悉的女人在这个刮大风的夜晚格外亲热。他们说了很多话,从电影到音乐,从荷马到弗洛伊德。他们像是两头相依为命的小兽,紧紧地缠绕在一起。吴天光头一次觉得自己是一个具体存在的人,虽然他现在没有很多钱,也没有稳定的工作,但这些似乎都不是问题。
每一段恋情,无论表面看上去多和谐,都深埋着悲剧或者闹剧的种子。在接下来一个月的相处中,在吴天光的幻想世界里,孔苏是天上的月亮,幽静美丽,美如女神。
他越是沉浸于这份幻想,心中的忐忑便越如潮水般汹涌,仿佛那脆弱的幻想之舟,随时可能被现实的巨浪吞噬。他开始有意无意地提起他父母失败的婚姻,提起自己对爱情的无望。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甚至好几次眼泪都要出来了。某天早上,孔苏下班回到家里时,他穿着短裤T恤,在门口单膝跪地,向孔苏求了婚,希望两个人能快速步入婚姻殿堂。但越是这样,孔苏心里就越是清晰,清晰到就像是雨后的月亮,她淡淡一笑,一边抚摸着自己的胳膊一边说:“我是很喜欢你……”
吴天光“哦”了一声,立马说:“我太着急了,让你见笑了。”心里却暗暗惊讶于孔苏的这番话,冷酷而又镇定,这样的女人充满未知,自然就没那么可爱了。吴天光愣了几分钟,他明白了孔苏的意思。于是他在脑海里如同走马灯一般想起第一夜他与孔苏的一见钟情,自此爱情和羞耻如洪水猛兽般让他彻夜难忘,他自以为他心里爱的种子还没发芽就这样枯萎而死。他低下头,看了看散落在门边的拖鞋,拖鞋上“幸福”两个字显得格外刺眼。吴天光好像突然领悟到什么,他也淡淡一笑,回击道:“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对你的男朋友?我不会再信任你了。”孔苏冷笑一声,说:“你太纠结于彼此的身份、关系。看来你并没有想明白。”吴天光大吼:“身份?关系?我,一个有尊严的男人!”他一把抓住孔苏的肩膀,孔苏被他抓得生疼,便顺势向吴天光肩膀靠过去。两个人从门框边重重地滚到地上,谁都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其间吴天光还很贴心地把玄关处衣架上一同卷下来的风衣给推了回去。孔苏也乘着这个机会把自己的手狠狠地顶在吴天光的脖子上,吴天光有点出乎意料,身体上的力被卸掉,只好顺势往后一斜,后背贴到墙上。他没站稳,另一只手抓向孔苏的衣领,他仿佛成了一个为爱疯狂的少年,场面一时陷入了微妙的尴尬,两人在挣脱与被挣脱的纠缠中僵持着。孔苏终于松开手,重新站直,整理了一下衣服。那晚窗外的月亮皎洁明亮,在这样诡异的僵持中,他就像一个打算殉情的男人。
可今晚吴天光走错了一步。人生苦短,一切行为都将指向同一个最终的目的——在爱与被爱永无止境的拉扯中,谁不想成为永远被爱的那一方呢?
孔苏叹了口气,提议两个人彼此后退一步,当然吴天光的后背紧紧贴着墙,已经无路可退了。于是孔苏抬起头,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喘着粗气往后退了半步。狭小的空间变得无比阔大。吴天光摸了摸自己的喉结,问:“你为什么突然想要羞辱我?”孔苏呼出一大口气,说:“你还是没想明白。”吴天光说:“你拒绝我,就是羞辱。”孔苏说:“你真可笑。”吴天光一愣,说:“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对我厌烦了?”孔苏说:“我没有……”吴天光说:“是因为我没有工作吗?”孔苏摇摇头。“那是因为我的家庭吗?”孔苏又摇摇头。吴天光叹了一口气,说:“我对你真心真意,你不要再耍我了。”孔苏说:“我其实是喜欢你的。我也知道你是喜欢我的,这是你的自由,我可以被你喜欢,也可以被别人喜欢,这是我的自由。”吴天光说:“所以你到底是因为什么喜欢我?”孔苏苦涩地笑起来:“因为你简单。这世上漂亮、有钱、有地位的人很多,但是简单的人不多了。”她为自己的解释感到可笑,于是又干笑了两声,笑完了走到镜子旁,看了看镜子,身体扭动着换了几个角度。她似乎平静了一些,开始恢复往日的理智,她说:“不要再纠结在你的旋涡中了,大家都有各自的苦衷。”吴天光慢悠悠地说:“不说我父亲,我母亲也经常劝我随便找个女孩过安稳日子就好了……当然了,我也没有把错赖在谁的头上。”孔苏打断了吴天光的话,说:“不说了。没意思,到此为止吧。”吴天光问:“什么意思?”孔苏晃到冰箱旁,顺手点开了电视,房间里瞬间热闹起来,之前的一切不快仿佛烟消云散。孔苏从冰箱里掏出一罐啤酒。她不喜欢喝酒,这罐啤酒是谁买的呢?无所谓了,她心里这么想着。拉开罐子,大口倒进嘴里。吴天光说:“你刚刚不是还说你喜欢简单的人吗?你自己一点都不简单,你对我的爱还不及月半潮汐的时间长。”孔苏按住嘴,轻轻打了个嗝,视线移向电视,愣了一会儿,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更何况潮涨潮落。”吴天光说:“你喝醉了,胡言乱语了。”孔苏借着酒劲冷笑了一声,不再理会吴天光,走进屋子开始收拾衣服。屋子里没开灯,她赌气似的一件接着一件收拾。吴天光颓然坐在沙发上,唉声叹气。半个多小时里,孔苏的手未曾停歇。到了十点半的时候,她总算收拾好了。吴天光听到衣柜门关上的声音,他站了起来,语气里带着有点讨好的意思朝房间里面问道:“你还生气吗?要不我们去超市走一圈?正好要买盐了。”
孔苏没有回答,她显然没想到吴天光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不符合常理,但爱情之所以美好就是因为它不合常理。天更暗了,月亮不再灰黄灰黄地照进来,一房间的凄凉寂寞。
显然,吴天光又一次遇到了挫折,在以往的人生中,逃避对他而言非但不可耻,甚至可以说是引以为豪的,他靠着一次又一次的逃避来到了现在这个局面。但这一次,他没有依靠本能逃避,面对爱情的时候,逃避是可耻的。他往孔苏身前一跪,刚准备张嘴,眼泪便流了下来。父亲对于他喜欢哭这件事一直是深恶痛绝的,他从小就可以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张嘴大哭。但大部分哭并不是发自真心。这次不同以往,吴天光乘着跪下的间隙瞥了两眼面前的女人,孔苏面色冷淡,于是他又磕了几个头。这是吴天光第二次做出如此出格的事情。孔苏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沉默了半天,终于从嘴里挤出了最后一句话:“你不要再和我说话了,大家都冷静一下吧。”
吴天光一心想要得到救赎,但那时的他不知道,只靠爱别人,并不能治愈自己,更不能真正地救赎自己。
这声音仿佛是从地毯下面传来的,让他突然清醒过来。他没再抬起头,眼睛死死盯着地毯上的纹路,他以前怎么从来没注意到这块地毯的花纹呢?可真是丑陋啊。上面那些错乱敷衍的彩色线条就如同他此刻的境况,过去与现在互相交织,那一刻,他的心里百感交集,霎时充满了赴死一般的绝望。
电视屏幕里,女巫和英俊的王子为了永恒的心脏争执起来,王子没有去争夺,去暴力相向,而是请求,可不可以给我,我真的很需要,女巫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下来了。这是关于爱的请求,你愿不愿意满足我?女巫在那一刻放下了执念,因为她的柔软、爱、美好。两人相拥在宫殿里,唱歌,跳舞。音乐很动人,但是不及吴天光与孔苏五个小时前爱情的十分之一美好。吴天光自以为无法挽回,于是开始分神,他从蟑螂躲避陨石撞击时是躲在哪里的,一路想到钥匙被他放在哪个口袋了。整整十五秒钟的时间,仿佛过了一百年。他在这一百年的漫长时光中,用余光瞄了一眼电视,音乐正到高潮,那对恋人脚步柔软,却决绝有力。这一刻,他的脑子里出现片刻真空。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他是如此迷茫,对爱情感到迷惑。终于他握了握拳头,说:“我走就是了。”
几天后,他出现在我的面前,手里拎着一个便利店里的大号塑料袋,里面是裹成一团宛如垃圾的五颜六色的内衣裤。他蓬乱着头发,眼睛肿胀得厉害,泪沟深深地凹陷下去。奇怪的是,他平静而豁达。仿佛参透了爱情的真谛。在他持续固执地敲了两分钟的门以后,我终于从床上强忍着睡意爬了起来,披了件衣服,扭开了门,夜风顺着他的额头钻进来。我接过他手里的塑料袋,他看了我一眼,走进房间,一屁股坐到床上,看着窗户,嘴巴微张,像一条半死不活的金鱼。
“回来了?”我看了一眼手机,已经是凌晨四点。
“嗯。”他嘴巴微微颤动,声音像是从腹部发出的。
我大致猜到了一些,我明白自己现在是一个毫无用处的调和者,开始说一些安慰的话:“你们这是好聚好散,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吴天光听到我这句话,一脸不可思议,仿佛大梦初醒,他抬起头,在濒临绝境的那一刹那得救了,就像迷途的猫咪回到了家中。
吴天光走进卧室,原地转了一圈,在一面穿衣镜前坐了下来。奇怪,房间里什么时候多了面镜子?总之,我也找了个靠近他的地方盘腿坐了下来。他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微笑,感觉很平静。那平静的笑容让我有点动容。我看着他的面容,眼睛一酸,别过头去,怕眼泪掉下来。过了四五秒,吴天光才嘀咕道:“我这周过得很煎熬,我这人总是喜欢幻想,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你知道吗?”吴天光说这番话时,显得十分坚决,仿佛他与孔苏的一切结果是以他的幻想收尾,这代表着一种预兆,蜕变的预兆。
“说明你需要一场好的睡眠,你太累了。”我微微眨了眨眼,转过身,轻声说道。
吴天光迟疑片刻,点燃一支烟,摇着头自顾自说道:“不,不是的,你说得不对。这些幻想充实了我的灵魂。从某种意义上甚至拯救了我,我顿悟了……这是老天给我的预兆,我必须讲给你听。”自始至终,他的视线一直牢牢盯着一旁柜子上的鱼缸。在此期间,我观察他的呼吸,除了轻微的咳嗽外,几乎看不到他胸腔的起伏。
“既然如此,你就长话短说吧。”无论是逃避的借口或是伤心的幻觉,我都应该听他讲完这些故事,于是我在他对面坐下来。
那座孤零零的房子矗立在荒凉的海边,海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四周空无一人。我独自站在沙滩上,突然,我发现了一个大得有些诡异的贝壳,我用手敲了敲它的外壳,试探着想看看里面能有什么东西掉出来。当然啦,这是梦。你不用觉得惊讶,贝壳突然就碎掉了,里面滚出一颗椭圆形的黑色珍珠,上面还闪耀着彩色的光芒,你知道的,就像工地水塘上漂着彩色油污一样。我很激动,把珍珠抓了起来。黑珍珠比想象的更轻。它很脆弱,似乎掉地上就会碎掉。我在活着的时候见过很多珍珠——我是指不做梦的时候。我父亲在年轻的时候给我母亲买过很多珍珠项链,母亲表现得很喜欢。但在我看来这些珍珠千篇一律,像是来自流水线上的人工产物,实在是没什么好值得高兴的。总之,我把珍珠放进了我的口袋里。在那个世界,很多人都死了,气候恶劣,到处都是光秃秃的地面。如果我把这颗珍珠卖了,我和孔苏就能衣食无忧地过上一阵子幸福的生活,几个月,或者几年。
于是,我带着黑珍珠回到了海边的小屋,孔苏的身边坐着一个小孩,这孩子是谁的?他为什么这么面熟?既然坐在那里,那可能或多或少与我有所关联吧,我没多想。刚坐下来,那个小孩便开始大吵大闹。
这时,外面开始刮风。这风来得又急又猛,尘土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上,与他的故事交织在一起。我站起来,打开了屋子里的大灯,转身正准备坐下的时候,吴天光突然叫住我:
“太晃眼了,不要开灯。”
“这么大风,房间又这么黑,你不害怕吗?”
“过于明朗反而让我觉得难受。”
一种不祥之感油然而生,我默默地关掉屋里的大灯,房间在鱼缸昏黄的光线下更显落寞,屋外的风越来越大,一阵一阵,抑扬顿挫,像是脱缰的野马一般,这让房间更加死寂。吴天光就这么坐在昏暗的灯光下,难以忍受的寂寥感让我冲进厨房,拿起一瓶水往嘴里灌了下去,大约喝了半瓶,我的眼泪就“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吴天光没有等我,继续说他的故事,声音从背后传出:
小孩说:“你为什么要把珍珠带回来?它不属于这里。”我看了一眼孔苏,她像一具尸体般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我陷入了沉思,为什么这个小孩知道我口袋里放着黑珍珠?我没有多想,便踹了他一脚,他往后一倒,撞在了一个玻璃鱼缸上。这鱼缸是什么时候买的我已经不记得了。鱼缸小小的,圆圆的,落到了地上,水打翻了,一条白色的金鱼在地上不停地弹跳着。我吓得跳了起来,又给了小孩一巴掌。奇怪的是,孔苏仍然一脸平淡地坐在椅子上。这下我可以确认这个孩子不是我的小孩了。至少在这个梦里不是。我蹲下身,急忙用手去捞那条金鱼。有那么一瞬间,我记起那条金鱼也是有名字的。更何况,所有的生命都值得被拯救。它太滑了,皮肤就像水一样,无论我用什么样的姿势,都没法抓起它。我一度开始怀疑这条鱼是不是故意不想被我抓起来,它不想在这个悲惨的世界活下去了。它日复一日地生活在一个透明的圆圈中,水永远是冰冰凉凉的。现在还是秋天,到了冬天,晚上的温度要比白天低十几度。想到这里,我感到我的眼睛里有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于是用手擦了擦眼睛,原来我没有哭,是金鱼身上腾起的水滴溅到了我的眼睛里。
至此,他停了下来,木然地看着窗外,风停了,云没了,月光很美。但我知道他的内心这次是真正地支离破碎了。“然后呢?”我轻声唤回了他的目光。
然后这个小孩站了起来,他拍了拍衣角,说:“你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你之前给这条鱼取名叫吴天光,现在为了它,忽略我作为一个人的感受。你不值得被这个世界爱,你应该下地狱。”
“你这鱼缸里的是什么鱼?”吴天光突然指了指鱼缸。
“神仙鱼。”我说,“本来有两条,现在只剩下一条了,鱼缸本就不大,剩下这一条反倒活得自由自在,我就不再添置别的鱼了。”
“那黑珍珠呢?”我好奇地问。
“没了,都没了。”吴天光的手里不知道何时多出了一个打火机,他一边慢悠悠玩弄着,一边问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紧张地盯着他手里那个打火机,脑子一片混乱,但依稀是知道的,只是不想说,于是我摇了摇头。吴天光说:“爱情使我忘却痛苦,但是又会给我带来新的痛苦,让我患得患失。我以前总觉得钱乃身外之物,不是的,对我而言,钱不是身外之物,爱才是。”
吴天光言罢,打火机的火苗猛地蹿出,他高举手臂,神色坚定,我心中一惊,轻呼:“吴天光。”火光猛地熄灭。此时此刻,窗外的天空已经微微亮了起来,他又按了一下打火机,火苗再次蹿起,吴天光突然笑了,笑得有些僵硬,我很少看他笑,他轻声说:“我明白了。”
“那就去睡觉吧。”我说。
打火机的火苗扑闪着,可以看到丝丝烟雾向上空飘散。
他好像被烫到了,震了一下,但还是没松手:“你这面镜子跟孔苏家的款式很像。但好像又不太像,我说不出来。但无论如何,镜子就只是镜子,它只是一个媒介,让人类通向美妙幻想之地的媒介。”
是啊,孔苏那面镜子对他的作用就像是一个媒介,在吴天光的余生中会一直被他记在心上。他谈恋爱谈得太匆忙,来不及分辨好恶便受了情伤。但谁不是这样呢?
吴天光看了看窗外,表情似乎冷静了很多。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缓缓松开紧握的打火机,火焰随之熄灭,他低声说道:“我还有些话,必须告诉你,但请你听完之后不要惊慌。”
我知道他今天如果不把话说完,就仍然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从东墙撞到西墙,从南墙撞到北墙,他就没法完整地活下去。于是我试图把声音放低一点,张开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仿佛失了声。
我看了一眼房间里的镜子,在昏黄灯光的照射下,我和吴天光的身形很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没准我根本不存在呢。这一想,把我吓了一跳,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我突然觉得心里憋得难受,吴天光这样太可怜了,他现在处于某种亢奋的旋涡之中。我想让他闭嘴,让他永远消失。可我无能为力,但这个世界上一定存在这么一个人,这个人现在在哪里呢?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难道是受到吴天光的影响,我也变得不正常起来了吗?总之,这个念头把我惊得跳了起来。
“或许……你吃点你常吃的药,然后好好睡一觉吧。”我嘴里又不合时宜地蹦出了如此伤人的话语来。
他没理会我,笔直地站了起来,就这么站在原地,双手有点拘谨地贴在大腿两侧,吸了一口气,似乎觉得有点不舒服,于是坐了下来。他张开嘴,又吸了一口气,仍然觉得哪里不太对,于是他躺了下来。对我说,帮我把灯关了。这一次,在黑暗中,他终于顺利地从嘴里发出了不太连贯的声音,这是一首不着调的歌,十分简短,像是小时候听过的摇篮曲。
他哼完这首歌,梦游般地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整个过程不是很顺利,他像是一条脱水的鱼,踉踉跄跄地在地上垂死挣扎。我摸了摸脸,我居然哭了。眼泪给了我莫名的力量,下一刻,我紧紧地抱住了他,小臂逐渐使劲,像是溺水之人抱住救命稻草一般。是某种不可抗力,渐渐地,我把他压在身下,我的手不受控制地掐住他的脖子,这个过程似乎很漫长,并且极其安静。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奇怪的是,吴天光没有反抗,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不仅如此,他的眼眶里开始滚出泪水,这是释然的泪水。他的精神,似乎在经历这个时刻以后又有所好转了。他突然伸出手指,在我额头上摸了一下,说:“那个人就是你。”我手一松,急忙问道:“哪个我?”吴天光说:“月亮在上,我祈求你原谅过去愚钝的我,从今往后,我愿意重新接纳我自己,肉体也好,灵魂也好。”说完,他另一只手稍一用力便轻而易举地推开了我。他终于站了起来,透过镜子看向我,那是我迄今为止目睹过的最温暖的面容,其中交织着深深的怜悯、无尽的温柔、蓬勃的生命力与不屈的力量。我重新坐了起来,问他:“你怎么突然不结巴了?”他笑了笑,说:“你怎么突然这么懦弱了?”
我们沉默了。
在沉默中,期待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吴天光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拍拍衣角,向门走去,几秒钟后,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这一瞬间,我看到了关于孔苏的一切。她的房间、镜子,她某一个抽屉里塞着什么款式、什么颜色的内衣,她脸上细微的皱纹,大笑、痛哭,拥抱着各种各样的人,见面、约会,长相普通的、英俊的;每一个深夜里的失落,或是充满希望。这一切与吴天光交织在一起,像两股异色的细线,一层裹着一层,密密麻麻,成为令人满怀希望的无限循环。
吴天光又开始幻想了,回到那个两人共同居住过的昏暗小屋中,她张开手臂,两个人重叠在一起,过去、未来,太阳、月亮,金鱼、大海。不知道为什么,我竟有一种全身即将被解放的感觉。
天终究是要亮的,月亮也要消失了,但月神赶在黎明之前来了。
【叶迟,江苏苏州人,曾先后在时尚杂志、广告、电影公司任职。2016年底开始文学创作,小说散见于《人民文学》《钟山》《雨花》《青年文学》《西湖》等杂志,曾获“第五届人民文学·紫金之星”短篇小说奖,出版小说集《灰色的岩岸游泳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