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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人》2025年第11期|丁莉娅:风入松(节选)
来源:《当代人》2025年第11期 | 丁莉娅  2025年11月27日07:55

水波有数种纹理:鳞纹细细、参差叠浪、寒潭皱碧、逆流回波,唯善画者才能捕捉其间的纤毫之别。

元丰三年冬夜,东坡于黄州贬所临皋亭西斋戏书一则《画水记》,其间提到几位丹青手。他们笔下奔湍巨浪或随山石曲折而极尽变化,或倾泻跳跃有如崩屋之势,甚至夏日将画轴悬于高堂素壁,立觉阴风袭人、暑意顿去。如何能将流转不息旋生旋灭的水波表现出来,殊为不易。做文亦如是,将瞬息涌动变化的文思妥帖安放于字里行间,同水波烟云般难以把握。而如黑格尔所言凭精微敏感“忠实地把这种最流转无常的东西凝定成为持久的东西”,才是艺术之旨归,窥探到了艺术堂奥。

东坡尚自然平淡文风,常以水来譬喻。好的文章“如风吹水,自成文理”,似“行云流水,初无定质”,当行则行,当止则止,看去素朴天然却具法度常理,千态万状而各当其处,如此文章内部气韵充盈而又姿态横生,似随物赋形的流水般,这正是苏轼为文所追求的平淡简泊之境。他自评其文也以水比附“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因外在事物感发运笔行文,不待安排,尽从胸臆自然流出,故而能文如瓶水翻。

文势若水,美则如司空图论诗所言在咸酸之外,如此,才寻得丰厚醇美的味外之旨。

东坡暮年贬儋,渐与亲友疏绝,自言“流转海外,如逃空谷,既无与晤语者,又书籍举无有,惟陶渊明一集,柳子厚诗文数册,常置左右,目为二友”,他偏好陶柳诗中的枯澹之境,时常于案几之上展读。东坡言“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实美”是陶柳诗的可贵之处,取了一则佛家语来作比,“‘如人食蜜,中边皆甜’。人食五味,知其甘苦者皆是,能分别其中边者百无一二也”。食蜜表里皆是醇甜厚重之味,品尝五味,能大致分辨出甘苦滋味的不同,却鲜有人能辨出表里的丰富层次。

淡语有味,浅语有致。既不同玄言诗般淡乎寡味,又不似宫体诗般错彩镂金,而是有宋一代古典诗学的审美理想。这淡须淡得自然,非着意求之,全不见人力之迹。东坡曾言为文恰如“山川之有云雾,草木之有华实,充满勃郁,而见于外,夫虽欲无有,其可得耶?”杳杳云雾萦缭于丛山,草木应四时节候开花结果,内里充盈自然显露于外,即便想隐藏什么也是无法做到的。此种写作的状态,与钟嵘所说“直寻”相类,即景会心而落笔成诗。宋初梅尧臣亦倡平淡,但他自己所作诗却如钱钟书所讽“平得常常没有劲,淡得往往没有味”,可见造平淡诗境之难。不是徒具枯澹之表,而自有其绮丽内蕴,看似简省疏淡的文字下藏有深厚的情感力量与生命情趣,如此才趋近朱子所说“枯淡中有意思”的简古淡泊境界。如冬天盆中生起的炭火,夜深渐渐蒙上层白灰,看起来像是熄灭了,但用火钳一拨,那灰白颜色底下又透出隐隐红光。陶柳诗正是这种有中边之分,表面看似平夷冲淡、内里却有深长至味的诗作。

南迁二友东坡更亲近陶潜,熙宁外任时,欣羡其归隐生活的闲趣,后谪居黄州,田畴垦辟之劳更让他体悟陶诗“田家语”风味。元祐七年(公元1092年)知扬州,始作《和陶饮酒二十首》,和陶诗于他彼时心境,不过是缠绵世事中偶一流露的归田之思,往往为踔厉奋发的用世之心冲淡,其后横遭远逐,远黜岭海,因人生境遇数迁与陶潜异代心契,时常诵读其诗排遣心中郁结,对人生荣枯盛衰有更为彻骨切身的体验,而于岭海僻远之地细和渊明诗。陶诗看似散缓不收,东坡反复吟哦却识出诗中奇趣。不独爱陶诗,也深自叹服其人生境界与精神气度。东坡给子由书简中曾自表心曲:“然吾与渊明,岂独好其诗也哉?如其为人,实有感焉。”

平淡并不指向空无,反之,是质实与绮靡、清癯与腴丽等异质的辩证统一,似空潭泻春。

顾随将陶诗之冲淡比拟日光七色,灿白却简单神秘。

由绚烂绮丽转为平淡素朴诗风,实是诗人绵历世事沉淀体味后逐渐酝酿而成,东坡渡海后文章被南宋朱弁称虽鲁直亦“瞠若乎其后矣”,道出其间关窍。黄鲁直晚年也慕陶,崇尚平淡,但他自知诗作不如其师,收到东坡岭外文字,读后只觉“如清风自外来”。东坡《与侄书》中对其侄苏适叮咛他所悟得的作文之法,自言旧时文字“如龙蛇捉不住”,桑榆末景之年则偏好渊深朴茂,“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淡远素朴的文风需要时间之手细加琢磨。渐老渐熟,既关乎创作技艺的纯熟,亦关乎人情世事的浸染和繁华落尽的心境,这是一个缓慢脱落逐日剥离的过程,“当自组丽中来,落其华芬,然后可造平淡之境”,此时平淡无须孜孜以求,自然天成而不见斧凿痕,便是绚烂之极,如冬之敛藏而春之茂实已在其中。平淡而有思致,内蕴无限意思和韵味。东坡言“少年辛苦真食蓼,老景安闲如啖蔗”,作诗亦概莫如是,老来诗风如食蔗先食尾,由淡至甜,安闲有味。“老去诗篇浑漫与”,老杜暮年观锦江水如海势曾发此叹,“漫与”二字极富意味,它是一种漫不经心、深婉不迫的状态,一任笔所之、随意付与,庶几可比拟东坡所言诗文创作的圆熟之境。

夜晚是东坡于惨淡贬谪生活中的造梦之所。他时常闲步夜游,庭下月光空明竹柏之影交横,观壁立千仞惊起山上栖鹘,泛舟江上看月出东山,孤鹤横江东来,倚杖谛听江潮涨落,叹何时忘却营营……观物而不黏滞于物,总于脉脉景语中带出人生玄思,亘古夜空下的诸般事物与他丰沛自足的内心世界达成一种交流。夜由此被赋予了深度。

《书上元夜游》于过海之后元符二年(公元1099年)所作,东坡其时已六十四岁,百余字信手写来,却有隽永深味。儋州元夕,友朋邀东坡夜游城西,一行人穿街过巷,赏市井纷然,月华如练。待其归舍夜已三鼓,家人早酣然入眠。

如此不过是他在儋州愁困生活的一个寻常片段,却自能于凡俗细事中铺展人生命运的哲学思考,诗思凌空而飞,如他笔下时常出现的白鹤振翅翩然。在熙攘市井游荡至夜半,也许还不如高卧家中黑甜一觉。但倘若不出门夜游,又不免辜负了如此良月嘉夜。尽兴而游与酣然入睡之间,孰得孰失?东坡曩时过龟山留诗“身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也曾对一生飘荡行迹有过诘问,自己宦游无定似天涯倦客,而僧人却安闲静卧庵中,漂泊与静定,究竟该怎么取舍?

东坡不执。他善用超脱心境看待人生得失,于悲欢穷泰之外参悟人情物理。上元夜色之中,他终放杖而笑。得失之间本就难以判断没有恒一标准,徒然患得患失反而自寻烦恼。他于自笑中如脱钩之鱼而松快释怀,又哂笑韩愈未能勘破世事。退之曾作《赠侯喜》诗,其间有句“君欲钓鱼须远去,大鱼岂肯居沮洳”,以建功之心譬为钓鱼,无所获而将往更远处去垂钓,务得强求执着于眼前得失,不知反失却了超然自适的心境。顺物任己的心态让他不会长久地沉溺于心灵的痛苦,而总能反身向内省察,超越因复杂人事随之而来的深刻悲哀。一尺小札,在东坡笔下兴寄悠远,含蕴情思无限。豪华落尽之后的真淳,恐怕只有年岁渐长、阅世日深才能领会,无论为人或为文,渐老渐熟。

暮春黑沉的夜,窗外细密的雨犹疑于,淅沥如人私语。灯下读《东坡志林》,如见东坡策论文章而外日常之面目,其谐趣、超旷、深情与寄慨,尽能从中窥见。

《东坡志林》当中除十余篇史论滔滔如潮,余下篇章,皆如行云流水,自然成文。明人袁中道曾言:“今坡公之可爱者,多在小文小说,其高文大册,人固不深爱也。使尽去之,而独存其高文大册,岂复有坡公哉!”《东坡志林》便是这小文小说,东坡在这些简短隽永的文字里,漫笔记下他的许多日常琐事,记游怀古、梦寐异事、读书交游、品评人事,毫无藻饰之言,诚实袒露内心情感。东坡便不再是遥不可及的仙人,而是市井街衢之中的那个凡人。笔记中虽有晋唐以前志怪传奇缥缈空茫的成分,但终归是人世坚实的底子。吕叔湘认为东坡笔记“或直抒所怀,或因事见理,处处有一东坡,其为人,其哲学,皆豁然呈现”,无意为文但着手成春,独出机杼,确为洞彻之评。

爱读“送别”一类,六则所述皆是东坡与友人的离情。江岸远别,本是别情依依,但东坡自有一副洒脱襟怀,得失烦虑不萦于心,而自有其超然旷达。东坡一生流徙如转蓬,总在送人与被送之间。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乌台诗案被贬黜黄州,其后绍圣、元符年间垂老投荒,至惠州、儋州。他对于离别滋味恐怕体会比常人都深,但他总能于离愁别绪中超拔出来,而不困于穷愁牢骚。盖与他放旷通达的天性及哲学辩证的眼光有关,这正是东坡为人的特殊之处。他于幽壑谷底望见罅隙间透过的亮光,终而实现精神上的超越,流泻于笔端成平淡诗行,不经意为文而文自工。

“别文甫子辩”条,所叙为东坡历诗案后贬居黄州事。那时他仕宦生涯初逢挫折,远谪僻陋之地,内心自然郁结愁闷,“郡中无一人旧识者。时时策杖在江上,望云涛渺然”,友人的问询无疑给他谪居寂寥的生活带来慰藉。友人子辩在他刚抵贬所不久即来探访,同他畅谈半日才乘舟横江而去。那时正是初春,微风习习,细雨霏霏。其后与子辩昆仲二人常相往来百余次,度过了在黄州的四年,待东坡欲买田筑室老于此地时,却又被调离,终究未能如愿。想到此去未必以后还能相见,不禁“感物凄然,有不胜怀”。“送别”类六条,只这最后一条流露了东坡的伤感无奈,但于句末东坡还是以佛家语“浮屠不三宿桑下者,有以也哉”来自我宽解。

元祐三年冬月,曾肇(字子开)以中书舍人将往河北视河事,苏轼往别之。朋友即将远行,东坡与其畅饮饯别、诗酒风流,那场离别以东坡怀想友人北归作结,当春天来时,友人当置下酒、蟹、山药、桃杏,那时再一同纵饮放歌。

二、三则记惠州事。刚到惠州贬所时,年近花甲的东坡栖身于粗陋山寺,隔年在友人帮助下迁于朱甍雕栏的公廨合江楼。但在东坡看来,“得江楼豁彻之观,忘幽谷窈窕之趣,未见其所休戚,峤南、江北何以异也”,江楼宏敞与山寺清幽,两者之间并无不同,而身处岭南岭北原也无甚分别。东坡寓居嘉祐寺,时常杖履闲步于后山,最喜山巅那座松风亭,以及亭下草棘间两株盛开的冷艳梅花,那梅花令他想起贬谪黄州于春风岭上见过的梅花,十余年后,“岂知流落复相见”,自然感慨遥深。恐怕在东坡看来,山间的静谧风景更深契于心。友人王子直不远千里来这边荒之地探望他,住两月余才离去。想来二人定一同游山赏花、把酒话旧,居于何处并不十分紧要,旧雨新知的深重情义让他深感慰怀。

东坡友人有不少为方外之士,僧人昙秀到惠州探访东坡,离别之时。东坡询问昙秀,若回到山中,大家必定向你讨要一物,何以与之?昙秀的回答颇见禅宗妙趣,他说惠州山间的清风明月堪赠,只是恐怕众人无法安置这些礼物,“鹅城清风,鹤岭明月,人人送与,只恐他无着处”,既风雅又谐妙。东坡擅将琐细日常裁成诗料,并以诗意审美的眼光打量苦瘴之地,亭下梅花、鹅城清风、鹤岭明月、岸边细石、堂前细柳、月色竹影……“虽微物足以为乐”,他以寓意于物的审美态度发现日常细微的不同之处,将内心情志寄托于内,不疏离于物,亦不胶着于物。“逃世之机”而非“逃世之事”,化凡俗为雅驯,寻常生活因而变得艺术化了。

岭南天气卑湿,地僻萧条,东坡致好友参寥信中也曾透露一二,“某到贬所半年,凡百粗遣,更不能细说”。桑榆晚景,流落天涯,北归已是无望,侍妾朝云又在绍圣三年于惠州离世,现实生活诸般困厄,他自陈“并鬼门而东骛,浮瘴海以南迁。生还无期,死有余责”。

东坡诗文时常流露旷然天真的那一面,总让人轻忽了其内心苦痛的重量,错觉他似乎没有徘徊晦暗的时刻,实则他人生坎壈已至绝境。而他总能从悲哀沉郁中超脱出来,聊为一笑。“厄穷至此,委命而已。老人与过子相对,如两苦行僧尔。然胸中亦超然自得,不改其度”,以智慧幽默来化解常人无法想象的苦辛,坦然面对人生的穷达起落。

东坡《和陶止酒》写于迁谪海南之时,此诗是予其弟苏辙的赠别诗,二人相伴月余,诗前小序中如实记录了当时生活情状。东坡病痔难眠,苏辙也终夕不寐,诵渊明《止酒》诗劝东坡戒酒,东坡便依韵和诗一首作临别纪念。那是他们人生数度迁徙途中的最后一次告别,其后分赴贬所隔海相望,人生已动如参商。首句“时来与物逝,路穷非我止”造语平淡,但读来却感慨深沉,人生有时机时即顺势发展,道路穷尽就停下,一切只要顺应自然、委运于物。这是东坡数历人生起落之后的深刻体悟,也是他对其弟的由衷劝慰。

东坡好饮但不善饮,他不在意所饮为佳酿或浊醪,而在此中真趣,“吾饮酒至少,常以把盏为乐。往往颓然坐睡,人见其醉,而吾中了然,盖莫能名其为醉为醒也”,醉意陶陶,心中却了然明澈,半醺之境朦胧的愉悦中,内心宁静自适。东坡又“喜人饮酒,见客举杯徐引,则余胸中亦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适之味,乃过于客”,看别人饮酒,他亦心中浩荡廓然,那份畅意只怕比自饮更甚。他还喜欢酿酒,诸如松醪、蜜酒、桂酒、天门冬酒,曾为文细述制酒之法。饮酒于他,不是借酒消愁拼却樽前一醉,而是他得自于中悠然率意的生活意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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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莉娅,古代文学硕士,副编审,188体育官方ios、评论散见于《芙蓉》《芒种》《清明》《湖南文学》《长江丛刊》《安徽文学》《福建文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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