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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松浦》2025年第5期|刘玉栋:盛花期(节选)
来源:《万松浦》2025年第5期 | 刘玉栋  2025年12月03日08:10

白玉兰的花期短,这才几天时间,那耀眼的洁白世界几乎殆尽。飘落地上的花瓣,被往来的脚步踩上了脏兮兮的花痕,挂在树枝上的花朵所剩无几,也没了几天前的蓬勃,花瓣萎缩变黄,暗淡失色,好在嫩黄的叶儿开始在枝丫间冒出来。

走进百花公园,叶百合拐上玉兰大道,心头有些恍惚,因为一周前,她刚来过这里,是专门来赏玉兰花的。百花公园里的玉兰园,在白水城规模最大,早已成为一张名片。每年的三月中旬,全市爱花的人,都会来这里赏花留影。她想起几天前人头攒动的景象,蓝天下,满树圣洁的白花几乎遮住天空,丝丝香甜的气息也随人潮涌动。人们举着手机,脸上洋溢着喜悦祥和,被奔跑的孩子狠狠地撞上一下,似乎也无知觉。那天并非周末,但比平时周末人还要多很多。叶百合一手挎着母亲的胳膊,一手不时举起手机拍上一张照片。母亲的情绪显然受到花的感染,脸上的笑容也像盛开的玉兰。百合看在眼里,心头不时涌起春的暖意。几年前,母亲患了抑郁症,被严重的头疼和失眠折磨得生不如死。近两年虽有所缓和,但药物似乎蚕食掉了母亲的精气神儿。母亲原本白白的皮肤,如今皱纹间透着蜡黄;原本亮晶晶的眼珠也变得浑浊无光。

春日晴和,尽管玉兰飘落,但别的花或刚刚盛开,或正在萌动,周围红黄交替,不同味道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叶百合惋惜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脚步也变得轻盈。在碧桃园前,她停下脚步。园里的碧桃树被园艺师修剪得像艺术品,枝丫自然地虬曲扭转,很是漂亮。碧桃花还没有展开花瓣,花骨朵大小不一,一串串晶莹剔透。白的骨朵带着碧绿色,透着玉的光泽;粉的圆润,像少女绷着的嘴唇。

骨朵。布多。叶百合盯着花骨朵,表妹布多的面孔浮现在面前。“我的小骨朵。”想起多年前,布多还小的时候,自己总是这么叫她。布多最喜欢自己这么叫她,仰着葵花般可爱的笑脸,边蹦跶边唱:“我是花骨朵,我是花骨朵……”一想到布多美丽、活泼的面孔,叶百合禁不住抿嘴笑了,她看到眼前的花骨朵似乎也在笑。

一晃几年不见。上次见面还是布多考上大学的那年。暑假里,姑姑和布多专门来白水城看望妈妈。那时候叶百合已经从国外回来了两年。后来,她为自己果断回国的决定感到自豪,尽管结束了长达七年的恋情,但她从没有后悔过。半年后,三年的封闭,是妈妈病情最厉害的时候,没有她的陪伴,妈妈恐怕难以熬过去。想到这里,她必须深吸一口气,用来消融涌上眼窝的热流。那次姑姑和布多过来,正是家庭的消沉时刻,那时候,她和妈妈已经从城市南部靠山的大房子里搬出来,回到原来居住的家属院。百合倒是没觉得怎样,因为这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从幼儿园到初中,她都是在附近读的,并且楼上已经没有几个认识的人了。但妈妈的不适应是显而易见的,她整天躲在家里不出门,即使不得不出门,也是一副心惊胆战的样子,生怕遇到过去的熟人。姑姑和布多来家中看妈妈,妈妈表现得局促不安、神思恍惚,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似乎担心姑姑瞧不起如今的她,搞得姑姑当天就带着布多回去了。百合开车送她们去高铁站,姑姑在车上号啕大哭。布多很紧张,不知道如何安慰妈妈,只好含着泪轻抚她的后背。那时候,布多还是高中生模样,一头浓密的短发,普通的圆领短袖衫配一条牛仔短裤,朴素、清爽,但无法掩盖一个少女的天生丽质。在车站分别时,叶百合动情地抱了抱布多,笑着说:“我的小花骨朵真美啊。马上就是大学生了,祝福妹妹。”布多涨红了脸,露出羞涩的笑容。

一会儿就能见到“小花骨朵”了。对着碧桃花骨朵,叶百合心想:我说的可不是你们。对面一个游客举起手机,叶百合拿包包挡了一下脸,转身离开碧桃园,朝不远处的百花西餐馆走去。

布多是来白水城参加研究生招生面试的,那所著名的大学就在百花公园附近。正是研究生招生面试的时节,布多行程安排得很紧,并没有提前跟百合联系。为了方便,她住在大学附近的一家宾馆里,昨天下午,完成学校里的一场测试后,她才打来电话,说晚上想到家里去看望舅妈,可百合已经来不及请假了。百合在一家培训机构教外语,晚上有两节课等着她。而布多今天上午正式面试,下午还得赶飞机去另外一座城市。

布多说:“姐,你不用管了,我自己过去看舅妈,把具体地址发我微信上就行。”

百合说:“好几年没见了,我也想见见我的妹妹啊。这样吧,你晚上自己去看舅妈,早点回去准备明天的面试。等面试结束后,姐请你在百花公园里的百花西餐馆吃午饭,然后开车送你去机场。对了,你住的那家宾馆就在公园西门,离餐馆也就几百米。”

布多笑着说:“好的姐,太谢谢你啦。快忙吧,明天见。”

合上手机,叶百合感慨,小花骨朵真是长大了,你看,自己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平时,百合只是偶尔能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她的消息。布多不常发朋友圈,发个人照片更少。不多的照片里,布多总是搞得怪怪的,表情和穿戴都很夸张。青春无敌啊,叶百合想,年轻真好。她想到自己年轻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叶百合跟布多是一个属相,她比表妹整整大了一轮。

百花西餐馆是一座二层小洋楼,半个身子隐在一棵巨大的广玉兰树后面。广玉兰树叶硕大肥厚深绿,给小楼添了一丝异域气息。而门的另一侧,两棵东京樱花和几丛紫荆正开得绚丽,亮闪闪的,粉得耀眼。叶百合站在樱花树下,盯着满树粉红的樱花,一朵朵、一串串、一簇簇,蓬勃繁茂,嫩小的绿色叶芽被挤压在花团的缝隙里。接近正午的阳光下,春风拂过,轻轻晃动的花团中飘过来丝丝幽香。

世界再美也不过如此。叶百合不禁又往前走了几步,直接站在树下。她抬头再看樱花时,眼前猛地暗了一下。她发现,是满树成团的樱花遮住了阳光。朝阳的那面,花瓣粉亮舒展;而另一侧,却笼罩着一层舒适的荫翳,透着一种让她说不出来的感觉。这种感觉通过她的眼睛直接进入心里,有两朵泪花一下子从眼睛里飞出来。她急忙从包里寻找纸巾,想到日本的“物哀”一词,这是不是那种美到极致的哀伤呢?

离午饭时间还有一会儿,餐馆大堂里人不多,音乐轻得像山涧溪水流淌,有一对年轻人面对面坐在卡座里,各自抱着手机。叶百合在预订好的5号卡座里坐下来,服务员马上就用托盘送上一杯柠檬水,随手把菜单放在桌子上。

“谢谢。等一会儿再点菜可以吗?”叶百合想等布多来了再点,几年不见,也不知道她爱吃什么。

“不着急的。”服务员轻柔地答道。

卡座靠窗,叶百合的目光透过窗子,又落在外面的樱花树上,从这个角度看,花团似乎更密实,荫翳的感觉也更为明显。她撤回目光,喝一口柠檬水,然后从包里拿出镜子,顺手补了补妆。妆是淡妆,但还是要有的。

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春天里,坐在百花西餐馆窗前的叶百合,望着窗外公园里满目的繁花,突然想到长岛,那个离曼哈顿不远的地方,自己曾经在那里生活过五年。每年的四五月份,是长岛最美的时候,大西洋玉石般深绿色的海水、石溪大学旁边的海景餐厅、老韦斯特伯里花园里的繁花,当然,还有那个善良的安徽男孩……

她记得那年春天的一个周末,她和安徽男孩来到老韦斯特伯里花园游玩。在高大的树木间,到处都盛开着白色、粉红的海棠花和丁香花,草皮像绿色的地毯般在树丛间纵深铺展,那座红白相间的一百多年的老建筑依然保留着初建时的庄重优雅。这座花园有名,是因为看过电影《了不起的盖茨比》的游客,都能感到这场景似曾相识。不错,这里就是那部电影里的庄园的原型。电影里的庄园随着盖茨比命运的跌宕而毁灭,而现实中的老韦斯特伯里花园依然美得如梦如幻。

那天,她的手指伸向一朵美丽的花瓣时,被一只蜜蜂蜇了一下,疼得她甩手大叫一声。安徽男孩立刻捧起她的手,把她受伤的手指含在口里,轻轻吮吸着。他完全不顾周围的目光,吮吸得很认真。她红着脸,直到笑出声来。后来,男孩抬起头问道:“还疼吗?”她绷着嘴,使劲儿摇摇头。男孩从包里找出酒精湿巾,给她擦拭干净,像医生那样,一丝不苟。百合心里想:不愧是医生家的孩子啊。

那个安徽男孩,那个安静的彬彬有礼的从没有说过一句过分的话的安徽男孩,曾经与她在一起七年时光。上学、旅游、工作,到后来生活在一起,形影不离。他们没有过海誓山盟,因为两个人都觉得没必要。到今天,叶百合回国已经六年多了,他们还彼此保留着联系方式,但除了每年春节的一个问候短信,从不联系,一次都没有。有时候,叶百合盯着手机发呆,如果不是这个电话号码,她真觉得所有的过往都是梦幻泡影。她庆幸地觉得,没有过海誓山盟,是上天有意这样安排的,这让他们保持着彼此的优雅。一切都是因为她的原因,但她必须如此,别无选择。

餐馆的门丁零一响,叶百合抬头,见一个背着双肩包的长发女孩站在门口,正朝这边看过来。四目相对,女孩露出微笑。是布多。百合忙起身,离好远就张开胳膊。姐妹俩使劲儿拥抱了一下,百合说:“小花骨朵,头发长了,人瘦了。”布多略带腼腆地抿嘴微笑着。百合牵着布多的手,来到卡座前,俩人分头坐下。

“嗯,小花骨朵更漂亮了。”叶百合盯着布多,上下打量着,“我说第一眼怎么没认出来呢,想一想,有整整四年没见面了,时间过得真快。”

“是啊姐,这时间忽悠忽悠地往前跑,追得真吃力。我觉得,我考研考得都老了。”布多说完,长吐一口气。

“姐比你大十二岁,还没说老。你还是那个小花骨朵,还没盛开呢。”百合说,“这次面试,感觉怎么样?”

“尽人事听天命吧。姐,不想它了。”布多的言语中有一些疲惫。

“姐盼着你能考过来,这样,咱们就可以常见面了。”

“这倒是真的。”布多点点头,然后双手合十,使劲儿晃了晃。

服务员走过来,把一杯柠檬水放在布多面前,又把菜单本递给百合。百合一边翻着菜单,一边问布多有没有忌口。布多喝了一大口柠檬水,嘟着小嘴说:“姐,我啥都吃。对了,给我点一份黑椒牛排吧,我得吃点肉了。”布多的话把百合逗乐了。

叶百合点了黑椒牛排,又点了盐焗虾、芝士南瓜、水果沙拉、罗宋汤和榴梿酥,然后问布多:“给你来瓶啤酒?”布多停止滑动手机,看着百合点点头说:“好的姐,不跟你客气了,给我来瓶‘红运当头’吧,我也迷信一下。”百合有点迷惑,抬头问服务员:“‘红运当头’,有吗?”服务员点点头:“有,就是一种小瓶的青岛啤酒。”百合这才明白过来,心想:小花骨朵真是长大了,看来没少跟同学们喝啤酒啊。

也许是客人少,菜上得很快。叶百合给布多倒上啤酒,说:“这一小瓶太少了吧?”布多说:“姐,你喝吗?”百合摇摇头说:“姐还得开车送你呢,再说,姐已经好几年不喝酒了。”布多说:“那就不少,我喝不了多少,就是想讨个好彩头。”百合笑了,说:“这酒咱得喝,一瓶不够喝两瓶。”布多也笑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惊得百合张大了嘴,说道:“快吃口菜。”

布多拿起刀叉,切一块牛肉放进嘴里,边嚼边说好吃,咽下牛肉才发现,百合面前并没有牛排,她问道:“姐,你怎么没要牛排?”

“你吃你的,姐吃素好几年了。”百合笑着说,“不仅牛肉,这虾我也不吃。”

布多“哦”了一声,目光拉回到盘子里略有所思,很快便抬起头,看着百合说:“姐,那我就吃我的了。”

“妹妹多吃,你吃得多我才高兴。”百合夹起一块榴梿酥,“我吃这个。”

叶百合看着对面大快朵颐的布多,想到曾经的自己,那个从小就喜欢吃肉的女孩子。小时候,妈妈喊她“肉罐子”,爸爸喊她“肉墩子”,她顽皮地说:“我就是肉罐子,我就是肉墩子。”整个小学,她最喜欢吃爸爸做的红烧肉,香糯软烂,块大肉厚,色泽红润。每到周末,爸爸一大早就会跑到菜市场,买回一块方方正正的带皮肉。爸爸说:“材料重要,肉要好。”她喜欢看爸爸在厨房里忙活。直到现在,爸爸在厨房里的身影还晃动在她的脑海里,清晰如昨。爸爸告诉她,生抽怎么用老抽怎么用料酒怎么用蚝油怎么用……爸爸还指给她说,这是八角这是香叶这是桂皮这是黄芪这是白芷这是肉桂这是陈皮这是小茴香……她看到爸爸把几块冰糖扔进锅中的油里,拿铲子搅拌着,冰糖渐渐融化,泛起一层橘黄色的泡泡。爸爸把盘中焯好的肉块倒入锅中,刺啦一声响,一股焦香充满厨房。爸爸迅速地翻动着肉块,肉块渐渐变成金黄色。爸爸又把生抽、老抽倒进锅中,浓郁的酱香飘散,肉块在不断地翻炒下,又慢慢变成深红色……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爸爸变得忙起来,常常半夜回家,有时候还带着满身酒气,周末再也没时间给她做红烧肉吃。然而,爸爸带着她和妈妈参加宴席的次数却多起来。那些高档宴席上全是山珍海味,偶尔有红烧肉,她却觉得比爸爸做的味道差远了。升高中的那年,他们家乔迁新居,搬进南山脚下的一个高档小区。那是爸爸最春风得意的时刻,脸上每天都洋溢着笑容,他站在落地窗前,面对南山,伸个懒腰都觉得气壮山河。可是,那房子她倒没怎么住,高中寄宿,上大学出国,当她从国外回来时,妈妈已经从大房子里搬出来,又回到了百合童年成长的地方。

“姐,你为什么不吃肉不喝酒?你一点儿也不像在国外待过那么多年的人。”布多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扑闪着说。

“国外也有吃素的人啊,也不是每个人都喝酒。”百合把一块芝士南瓜放进嘴里,很享受地说,“这南瓜,多好吃啊。”

“可你比原来瘦多了,我记得你原来可喜欢吃肉了。姐,你打算一辈子不吃肉了吗?”

“姐也没瘦多少,只是现在喜欢穿得宽松一些显得吧。肉嘛,说不上什么时候又会开始吃。”叶百合的眼前,又晃动起爸爸在厨房里的身影,“也可能,也可能一年后就又吃了。”

“嗯就是。舅妈可担心你啦,昨天晚上一直都在说你,说你都三十五岁了,还不找男朋友,说你在国外处过一个男朋友,好好的就不处了,说你其实没必要回来,说你在国外找到了很好的工作,收入挺高的。舅妈边说边唉声叹气。”布多放下筷子,喝了口啤酒,深深叹口气,“姐,恕我说句实在话,我也是觉得你不应该回来。”

“那你舅妈怎么办呢?”百合淡淡地说。

“想办法把她接出去啊。”布多脱口而出。

叶百合微微一笑,拿起两串盐焗虾放在布多面前的盘子里。这个话题,她不想跟布多多说什么,便问道:“你妈妈还好吧?”

布多嘁了一声,说:“身体倒是挺好的,其他的嘛,在那县城,能有什么好不好的?如今退休了,白天打麻将,晚上跳广场舞,自己找乐呵。你看那一堆堆的老头老太太,哎,我就不说了。”

“这不挺好吗?人到了这个年龄,身体好好的比什么都强。”百合想说“你看你舅妈现在这个样子”,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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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刘玉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山东文学》主编。山东省首批齐鲁文化英才。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发表小说,已发表小说三百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年日如草》《天黑前回家》《白雾》《月亮舞台》,中短篇小说集《我们分到了土地》《公鸡的寓言》《火色马》《南山一夜》等。小说曾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并入选各种选本。作品曾获齐鲁文学奖、泰山文艺奖、万松浦文学奖、青铜葵花儿童小说奖等多种奖项,有作品入选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的“大众喜爱的50种图书”、中国小说学会评选的“中国小说排行榜”。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日、韩、阿拉伯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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