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体育官方ios》2025年第11期|九歌:麻
一
队里年年种麻,东一条西一桄,星星点点。
玉米地边扬上线麻籽,玉米长,线麻也跟着长,莳弄田地,地头地脑,遇见麻秧,随手拔拔草间间苗。庄稼起身,麻秧也扑棱棱起了势,长没了社员的头,成了一道道麻墙。乡人口里说的线麻,也叫胡麻、火麻。
入伏以后,绿沉沉的麻秧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气味。白天,猪倌把大猪揽上山,跟不上群的小猪散松出来,踅出屯口进地拱庄稼。晚上,放夜牲口的人喜欢在家边草甸上转悠。牲口一旦逮着机会钻进地尝到甜头,鞭敲棒打不动窝。线麻种在地头是乡人的发明,用气味这个看不见的卫兵站岗,戳道麻墙,扳住了牲口的嘴。
队里种麻不只为防牲口,麻是北方不可或缺的农作物,一年生草本,雌雄异株,掌状复叶,花淡绿色,种子大小跟高粱粒似的。种子外壳浅灰间杂黑点花斑,去壳即为麻仁,可以榨油,亦可入药。麻纤维即麻皮,可以造纸、织布、纺线、制绳、编网。
麻是中国北方最早种植的植物——稷、麻、黍、麦、菽,五谷之一,且通常排在第二。
夏日,秧棵挺着一挂一挂的花,举得老高。麻地一过,撞碰麻秧,花子扑落满身。麻花,雄株开花,雌株授粉。麻籽用锅炒,上磨碾,锅里熬,油浮上来,撇出沉淀后可食。褐绿色的线麻籽,熬出麻油,油亮地绿着。
七叔打小放马赶犁,在生产队干了一辈子农活,爱摆弄绳麻索套,尤其是皮质马具。熟皮子的时候,烧开了麻油往皮上一遍遍浇,油过的皮子不浸水,不裹干,拿在手里,水滑面软。
麻油吃多了嘴麻,脑子迷迷瞪瞪,少食则无碍。麻油点灯清亮。线麻籽炒熟浓香,两手捏住了剥,一时半会儿添不到嘴一颗。东北早年有挑担的货郎沿街叫卖,供人闲食,味如葵花子,亦不宜多吃。
生产队不光种线麻,也种青麻,乡人呼为苘麻。
苘麻生在野地,稆生,屯子口或山边道旁,年年戳在那儿,花开花落,没收没管。春日,杏花未落,苘麻开出小黄花,不几日结下麻果,是杏子下来之前孩子们爱吃且易得的零嘴,外绿内白,嫩,嚼起来脆响有声。苘麻籽有点涩涩的,吃多了麻舌头。麻果成熟以后由绿转黑,长成了麻蒴。孩子们拿一根细草棍捉了蜜蜂拦腰钉在麻蒴上,让它拖着麻蒴在炕席上一圈一圈拉磨,成了一个带喘气的玩物。麻蒴里面包藏着的麻籽由白转黑以后,药人,鸟吃却无碍。
苘麻棵大秆奘,纺绳韧性不足,多用来编套包、打辅绳。
苘麻雌雄株都开花,自身授粉,和谷子黄豆一个样。麻果状如磨盘,瓤白皮黑,一盘麻蒴内藏百把粒子。苘麻籽油入药,不可食。
二
谷子秀穗,苞米扛枪,线麻扑花。
花一扑落,等不几日麻即成熟,此时,向日葵还一盘一盘开着黄澄澄的大花。
麻被割下来,打捆码在地头。队长派人沿路敛收,拉到北河撇在草甸上。几日之后,选个河水打旋的甩弯扎下营盘,开始沤麻。甩弯的水流不急,麻捆垛得牢稳。
麻捆下河,队长把看青的赵大甩叫到跟前:“去,把小蛋子往北河轰。”屯里大一点的孩子,被大人撵上山挖药刨疙瘩,在家糗着的小不点儿们正浑身憋得痒痒,听说去北河,个个蹦着高乐。
赵大甩胳肢窝里夹根树条,前面甩打甩打颠走,后面撒欢的淘小子们跟屁虫似的紧撵,生怕让赵大甩给甩丢了。
到河边,不等赵大甩发话,甩鞋扒裤,扑通扑通跳进河里,泥鳅一样钻上钻下。 “站上去,快,站上去,跳。”
我们停了叫喊,乖乖地站到麻捆上。
消停不到一刻钟,河里又开了锅。
歇的时候,我们把裤子扔到水里,裤腿裤腰用鞋带系紧,学杀猪匠吹猪腿那样,抓紧裤子的一角使劲往里鼓气。等裤子胖猪一样支棱起两个粗腿,屁兜圆鼓鼓滚瓜似的,我们趴上去,手搂脚刨,学鸭子浮水。
赵大甩也下水扑腾一阵,扑腾够了爬上岸,寻个土墩坐上去,跷起二郎腿,歪头看脚,泡白的膙子翘了皮,掐住头,一片一片往下撕。
晚上回家,孩子们个个小腿染上了蛤蟆绿,人堆一凑,大人捂鼻子嚷嚷:“赶紧的,洗去!埋汰孩子!”
洗罢,在油灯下学着赵大甩的样子,跷起小腿踅摸,瞅见发白的疮疤,起头撕,一撕一咧嘴。
沤好的麻捆从水里捞起来,拆开,捋条摆顺摊地上晾晒,干透重新打捆装车拉进队里,一层一层码进草栏,一直码到顶房梁。
三
打完场,队长发话:“明天剥麻,一个劳力十捆,一捆回交二斤,多归个人,少搭赔头。”拉麻的时候,队长安排人记捆,一个劳力几捆心中有数,一捆出几斤,社员心中也有数。年年种年年剥,差不到哪儿去的。
把麻分到各户,给猫冬的乡人寻了个差,剥完落几窝子线麻,绱鞋扎袋嘴儿。
沤过晒干的线麻不再护皮,撅个欠茬,用手一撕,宽宽的一条麻皮剥了下来。手里攥着的麻秆从根到梢亮出白白的肚囊。看着大人手里撕扯下来的麻皮,不禁想起了赵大甩从脚上往下撕膙子皮那一出,扑哧笑出了声,笑得一旁剥麻的人一愣一愣地瞅。麻秆青白光滑,脆薄易燃,乡人喜用它引柴生火。
交够队里余下来的麻,母亲绾成窝儿,掖到大镜子后面。
四
剥好的麻陆续收回队里入库,妇女队长黄老张开始督着社员打绳。
黄老张能起早,大冬天四五点钟起来,摸黑扫当院,扫完当院,拎水,拎完水,抱柴,实在没啥干,盘腿炕沿上坐着,坐到天麻麻亮,抬脚下地,生火起灶。天甫亮透,亮开嗓喊家人起来,哪个孩子起得慢一点,笤帚疙瘩上身,留下一个大麻花印子。
黄老张的丈夫姓黄,她姓张,娘家住景星街,十七八嫁过来,想家,养成了爱串门子的习惯,像锅台后的蟑螂一样到处遛,因此得了这名。
乡人常年圈在屯子里,难免有个憋闷,像北河汊里的水。北河汊里的水老憋着,日子久了,霉了绿了臭了的水汪着没人管,慢慢自消自灭。人不一样,老憋着会憋出毛病。每个乡人都是对付寂寞的高手,闲了,老头老太太坐在当街石凳上闲话,年轻一点的手脚麻利,屁股坐不住,天天睁开眼睛绕街串门子。串门子有瘾,上瘾扳不住。黄老张会打绳这门手艺,就是她串门学来的。
黄老张在娘家为姑娘的时候,邻居家有个和她同庚的女孩,两人形影不离。女孩爹在菜园子干活,夏天修畦做垄种应季蔬菜,冬天支起暖棚种反季果蔬,忙,没个早晚,长在菜园。春秋淡季腾出身子给供销社打绳,挣些工钱贴补家用。女孩爹打绳有一套,擀面杖粗细的线麻掺猪鬃打成猪鬃绳,一根棍似的,平地能竖一房高,绞车吊梁,千八百斤牢牢绷绷。
一起干活的人不服,说打绳子这活长手就能干,没啥。没啥?你打!打出来的绳子看上去和女孩爹打的没两样,上手一用露了马脚,轻者误事,重者车毁畜亡,回过头还得请女孩爹打绳。女孩爹吃定了这门偏饭,护住手艺,谁也不教,连自己的儿子都背着,担心儿子嘴浅吐露出去。
千防万防,没防住黄老张。黄老张身小力薄,十六七像个半大孩子,女孩爹压根没看在眼里,没承想她能往这门手艺上务。一年没学会两年,两年没学会三年,零存整取,黄老张出嫁之前,终于完完整整学到了手,带到婆家用在了队里。黄老张一次也没回娘家和女孩爹抢生意,也算对得住她没写过拜师帖的这个师傅。黄老张年轻的时候,谁问技术都秘而不宣,年岁大了以后说了实情——麻油泡猪鬃,七天七宿,猪鬃越长越好,十成兑一成,少了不扛力道,多了死硬。
“哦,麻油。”听者无不摸头拍大腿笑。
天光大亮,黄老张来到队里。
“牛驾辕,马拉套,老娘们当家瞎胡闹。”
“打绳子这活老爷们干才对桩,偏偏让我抢了,还不是你们不中用!”
社员还没来,黄老张倚在马槽上和饲养员王小鬼你一句我一句扯哨。王小鬼乐得俩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王小鬼啥便宜都捡,卖呆捡个乐,也能高兴上一阵。有一回,王大巴掌和新来的革委会主任握手——“你是老王吧?”王大巴掌脸憋得通红,吭哧半天也没递出报单。王小鬼脑袋转得快,拽开王大巴掌的手,伸手就握住主任不撒开,那个热情,赶上多少年的老姑舅亲似的。“你姓啥呀,小同志?”主任看他长得小,以为他岁数也小。“和大巴掌一个姓。”“哦,你是那个喂马的小王吧?”王小鬼面红耳赤,含混应着倒退着走了。王大巴掌让主任先进了屋,自己停在门口望着王小鬼的后影啐一口:“呸,啥便宜都捡,没见过还有捡骂的!”
人到齐了,黄老张给社员分派活计。
纺经子的社员搬出纺车,抱出麻窝子,撇个木墩伸腿撂胯一坐,一手摇纺车,一手续麻皮。几条麻皮绞在一起上劲,合成一缕经绳,缠到经锤上,纺到经绳足够长,再用经绳合成长短粗细不一的各种套绳。
打绳子的绳车比经车大出两圈,挺大挺高的车座上支个横架,铆着三个铁环拴经绳。正对绳车,几十步开外立个摇把,前端安个铁钩。打绳子时,把三股经绳一端系到铁环里,另一端打个死扣挂到铁钩上。两边同时摇,架子转轮子也跟着转,三股经绳紧绷着往一起摽,越摽越紧,自然成绳。
黄老张拿着绳瓜逼住经绳把劲上到前端,防止绳子合拢后松松垮垮。绳瓜是个一头尖一头圆的木头疙瘩,腰上有走经绳的三道沟,与香瓜纹理相像,故得名。寻不见绳瓜,拿个木棍代替,黄老张照样能把大绳打到铁锹把粗,绷绷紧。秋上庄稼满车,煞绳往后一甩,靠在牛鞅子里,套上绞锥绞紧之后,一根手指也插不进。
打完绳,黄老张把地上的碎麻拢成一堆,装进麻袋背回家,趁歇工催丈夫把碎麻和进黄泥做了麻刀,上墙,抹出来的墙皮麻麻黢黢,扛浇扛晒。
歇个三天五日,抱进仓库的各种绳套又被一样一样请出来,拴车系套扎马笼。
开镰收秋的日子到了。
五
《说文解字》说“麻”从广从林,是会意字,本义是一种茎皮纤维植物。“广”,表房子。“林”指削剥的麻皮。
东北乡间有句流传甚广的歇后语:“老鸹落在猪身上——只瞅别人黑。”其实后面还有半句鲜为人知:“家雀落在麻堆里——光看别人花。”家雀即麻雀,羽毛棕褐色,背部有黑褐色条纹,耳下方有黑斑,喉部黑色,和麻籽的颜色靠近。“麻”字有多个义项,其中之一是“带细碎斑点的”,这说的也正是麻籽的颜色。
麻的本义,会不会本就是来自不起眼的麻籽呢?
【九歌,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摄影家协会内蒙古分会会员、兴安盟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作品散见于《188体育官方ios》《188体育官方ios选刊》《草原》《当代人》《北方文学》等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