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5年第10期|赵大民:石圪尖的花草树木
石圪尖,是豫西南鲁山县的一个小庄,也是我的家乡。我落地起至今,已住了半辈子,最熟悉的除了亲人和左邻右舍,就是那些花草树木了。这样说,或许不准确,甚至是不对,应该说“花草树木也是我的亲人和邻居”。
花
石圪尖人,养花的很少,至多在门前养几株月季和玫瑰啥的,又是修剪成型的,看着整整齐齐规规矩矩的,却少了生气。
石圪尖的花,多是地上自己长出来的,房前屋后,路边地头,坡上山间……凡是有土的地方,就有花,不用谁照护,它们就只管自己开了。
石圪尖人不叫蒲公英花的学名,他们会说:“黄花苗开了。”我觉得乡亲们的叫法更贴切些。它开的花没有二色,就是金子般的黄,它的香气不浓,淡淡的。但隔得很远,你就能看见它了,那一朵朵黄,那一片片黄,你不想看都不中,它就直扑进你的眼里了,它圆圆的小脸蛋儿都是笑,撩人。
黄花苗,从来不挑肥拣瘦,土薄的石头地,它长哩怪;树底下,它也长哩欢,甚至脸恁大的一个瓦盆里,它也把自己开得热闹。
最喜欢黄花苗的是村里的女孩子,她们小鸟一样飞进那一片金黄里,笑眯眯地采了一朵又一朵,有的就开在她们的鬓角了,有的就开在她们乌黑的辫梢了,就引了蜜蜂落在上面,把她们也当成一朵朵花了。哈!她们本来就是花嘛。她们还采了不少回去,说是泡茶饮,能清热解毒、消炎抗菌、养肝明目呢,还要用泡出来的水洗脸,红扑扑的脸儿就更加水润好看了。那个长了雀斑的莲儿跑到我的身边来,说:“你瞅瞅,是不是没有了?”我说:“啥?”“那个嘛。”我突然就看见她的脸更洁净白皙了,我说:“有几个雀斑也排场。”她说:“我不。”她的样子如黄花苗一样朴素可爱。
连翘,长在刘家山、韩家老窝、石人山、天门口这些山上,唯有石圪尖的山最高最大,山外的人说:“那个山窝里的石圪尖有连翘,走,看花去!”
三月初,连翘淡黄色的茎秆上,叶芽儿还刚露个头,连翘花就开了,如金色的霞光,一下子就把山铺满了,那略带苦味的香气熏醉了你,该是它喇叭一样的小嘴儿吹过来的吧?
人们赏了花,就觉得心里美气,过日子也有劲儿了。待七月间,连翘结了果,人们又来了,可毕竟是外乡人,心里就不踏实,人家叫摘不叫?就说:“老乡,俺想摘点儿连翘做备方儿(当药用),中不中?”石圪尖的人说:“那有啥不中?咋不中?别看在俺山上长着,又不是自个儿种的,是天地养的,还是大家的,放心摘吧!”人们就说:“还是山里人实在,好哩很!”
连翘是良药,有清热解毒、消肿散结、疏散风热之功效。
于是,那摘连翘的人就多了,不仅是自家做备方儿用,而且还卖了大价钱。石圪尖的人并没有谁出面拦,还说:“没想到咱山上这连翘还出远门了,说不定全国的人都喝上了。”
连翘多是长在石圪尖那些山的腰里,而荆条却长在山脚下,一丛一丛地,就连成了片。
荆花是夏初开的,花期长,能有月余,这一期过了,下一期的骨朵儿就开了。荆花一开,山上就成了紫色的花海。南风刮上两三天,白天里,香气就能闻得见了,到了夜晚,就更浓了。这样的浓香,是荆花发出的最美的信息,也是荆花传递的最美的心意,它是对养蜂人说:“我流蜜了,快带着您的蜜蜂来吧!”
瑶沟的表叔,早把他的蜂场安到中叔家的门前了,我去看他时,那一百多箱蜜蜂飞出飞进的声音,嗡嗡的如雷声。表叔笑着说:“大民,你瞅蜜蜂飞哩,今年荆花蜜还中。”我说:“表叔,是哩。荆花都香到我的梦里去了。”表叔说:“到时还送你荆花蜜吃。”
我也不知吃了表叔多少荆花蜜了,打心眼儿里感谢表叔,可我一说,他就庄重了起来,看着我说:“大民,我要批评你。我说了,感谢表叔啥?我得感谢你们的荆花哩,没有你们的荆花,蜜蜂再勤劳,咋采蜜?人咋有荆花蜜吃?”我说:“表叔,我也得纠正您,荆花是大自然长出来的,可不是独属于我们石圪尖的。”
“你说得也对,可你们石圪尖不烧坡,保护得好,不然哪儿有恁好的荆花哩?我还得感谢呀。”表叔哈哈笑得如荆花蜜一样甜了。
霜下来的时候,野菊花就开得石圪尖到处都是,它黄色的花儿细碎,气儿也苦,却没有人轻视它,且人人爱见。村里的姑娘们最喜欢趁着它还是花骨朵的时候采摘一些回来,小手穿针引线,给自己和家里人做菊花枕,也会偷偷地给那个他也做一个,枕皮儿上还要绣一对鸳鸯。送我枕的小妮儿,脸红得像日头落上了一样。那冲鼻子的苦味儿,把我呛得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她紧张起来:“你啥样儿?”我笑了说:“不碍事。就是野菊花气儿不甜,苦哩很。”“苦才好哩,你夜里读了书,枕着,降压安神,睡哩踏实得劲。”“谢谢你。”“谢啥?俺不要谢。你要谢,就谢野菊花吧。你枕吧,俺采的花多,停停气儿不大了,再换换。”她看了一眼,就跑掉了。
我在菊花枕上,就梦到了她好多次,梦想就成了真。她又往枕里装菊花时,就抿了嘴嗔我:“都成一家儿了,还谢我?明儿,咱一起去谢谢菊花吧。”“中。”
野菊花的行情一天天涨了起来,竟成了村里村外乡亲们一项不错的收入,就更加喜欢那野菊花了,说:“它闻着苦,实甜哩。”
草
黄背草长在老泉眼的西坡上,一眼望不到边。西坡不陡,也不平展,是或大或小的漫坡,黄背草就密密实实地长在那儿。春天,嫩绿一片;秋天,齐腰深的黄背草,茎秆和叶子都是淡黄的,还结了小米粒样的果实,剥开嚼了,竟有黏香的味儿。
父亲说:“黄背草对咱庄儿功劳大哩,曾为一庄人遮风挡雨,也是牛羊最爱吃的饭。没有它,可不中。”
那时,一庄的人都是草房,而苫房顶房坡用的就是黄背草。成熟的黄背草,茎秆硬实,叶子细密,苫了房,特别防水,下再大的雨,房子也不会漏。一座黄背草苫的新草房,三五年也不用修补。
羊巴谷雨,牛巴夏。谷雨、立夏时,黄背草就一拃多深了,黄绿的色,嫩得汪满了水。我们赶着牛羊上老泉眼,牛羊一进黄背草坡,就吃得不抬头了,要不了多大时候,它们就闹腾起来,那是它们吃饱了。小公牛蹭到小母牛的身边去,伸出舌头舔人家的脸,小母牛温顺地站在那儿倒沫(反刍),小公牛就转到人家的身后去,小义大声说:“它叫人家背它哩。”小莉瞪了他一眼,说:“不要脸。”自己的脸却红了。
一只黑公羊依偎着一只白母羊,突然,又有一只公羊蹿了过来,两只公羊就拉开了架势,长长的角扣在一起。分开时,它们都倒退了几步,再直冲过来,羊角就抵得咔咔响,母羊静静地站在那儿看,还不时咩咩几声,一点儿也不着急。
老泉眼西坡从来没有滑过坡,父亲说:“这是黄背草的功,你看,它根儿多哩,一棵棵草,根儿都缠在一起了,就把土抓住了,想跑也跑不了。”父亲边说边把那一棵草又栽进土里去了。
这些年,乡亲们都住上新瓦房或小楼,不再需要黄背草苫房了。外出打工的人多了,养牛羊的人也少了,黄背草长得越发地茂盛了。
茅草多长在坡岭,出来就是一大片,它似矛一样的叶片,不柔软,剌手。有时,它也会长到地里去,挖也挖不断,可没有人用药毒它,长就长吧,咱多出点儿力,流点儿汗,薅几次就中了。烦人家弄啥哩?人家也不赖不是?
三月底,茅草就结了茅芽,也就是茅草含苞的花穗儿,这是孩子们最爱吃的零食。剥开来,茅芽细长,白嫩,放到嘴里一嚼,特别筋道,越嚼越香甜,美哩很。我们男孩子顽皮,边吃边要唱一首童谣,是对着抽茅芽的小姑娘的,“吃茅芽,屙套子,给你婆子做个花帽子。”她们气得撵着我们打,我们就在茅草丛里跑,她们撵不上我们,就小嘴鼓鼓着说:“给你婆子做个花帽子。”
“我们是男的,没有婆子。”“那就给你妈做个花帽子。”
我们笑倒了,她们就冷不防冲过来,把我们的耳根儿捉住了,却没有拧,“说不说了?”“不说不说了。”“罚你们给我们抽茅芽去。”“中中中。”我们答应得利索,都乐意哩。
成熟的茅草也可苫房用,只是没有黄背草瓷实。大人们最喜爱的还是挖茅根儿,白白的嫩嫩的如竹节一样的茅根儿,有甘蔗的甜,更能治病,谁家的大人孩子上了火,喉咙痛、咳嗽、小便不通、流鼻血等,熬几碗茅根儿汤就中了。
乡亲们常说一句顺口溜:“南坡到北坡,除了白草都是药。”可见石圪尖的草药有多多。草药,也是草,草有多丰富,草药就有多丰饶。
艾草,乡亲们多说“艾蒿”,石圪尖的哪块地头,哪块坡上都有,春天一出来,就薅着长一样,到了五月端午,就有长得一人高的。
艾蒿,在端午里变得神圣起来。晨,乡亲们都起得早,首先把艾蒿恭恭敬敬地请到门楣上去,还要存一捆,说这一天的艾蒿是最好的,肚疼了、皮肤出疹子了、身体内外出血了,喝一点儿,洗洗就好了。
乡亲们知道这是在纪念屈原,读他诗文者不多,却知道他是忠臣,是为国为民造福的,他跳了江,也不是为自己。乡亲们敬他,就请艾蒿,吃槲坠,吃鸡蛋,吃大蒜,就把端午过得庄重。
夏天,蚊子出来了,咬人咬牲口,乡亲们就拿艾蒿点着了熏,人住的屋,牛羊住的屋,一把艾蒿,蚊子安生了,还满屋的清香,人睡得香,牛羊也睡得甜。
近几年,艾蒿值钱了,一年四季都有人收购,山外有设的销售点,也有走村的收药者,车上架着电喇叭,“收艾蒿,价钱又涨了啊,多少都中啊,一斤、二斤、一把也是高价钱啊,收艾蒿……”
石圪尖山大,坡多,艾蒿自然就最多,除了本村人割,外地人也来回蹿,艾蒿割尽了,很难长起来。
林叔的几块坡地不种庄稼了,就刨了艾蒿回来种。当年种,当年就割了好几茬,卖了不少钱。林叔说:“这样,坡地的土不丢了,艾蒿也长起来了,可美。”人们纷纷学习他,坡地整年都是一片绿,艾蒿的香气把整个庄子滋润了。
看到益母草,我就会想到母亲。母亲每月都会害肚子痛,要是恰值六月里,父亲就会跑到门前,就会摘了淡紫色的益母草花,给母亲泡茶,还要放一些红糖。红糖和益母草花的水,淡淡的红,我咂着嘴,是想那红糖了,就说:“娘,我也喝。”娘瞅着我,抿嘴笑了,“你喝它弄啥?”我揉着肚子说:“我肚子也痛哩很。”爹就笑了,“你痛哩啥?”娘说:“你喝吧。”
我“咕咚”喝了一大口,但那红糖并没有压住苦味儿,不好喝,我就吐了吐舌头。而母亲喝了几次,肚子就不痛了,脸也更加红润了。
后来,姐姐们也会喝益母草花茶,我不知她们为什么每月都会肚子痛,为什么都爱喝益母草花茶。待我长大了些,就明白了,女孩子将来都是要做母亲的,她们每月的月事会时时痛她们,益母草暖肚、调经止痛,帮了她们大忙。我想,女孩子是多么伟大,益母草也是多么慈爱,有母亲的胸怀。
一庄的人都护着益母草,于是它就长在大家身边了。它长得高大,卵形的叶片俊逸洒脱,每一片叶都托着一簇花,排场哩很。结果了,褐色的花籽落下去,来年就会出一片。人们把成熟的枝叶收回去,珍藏一些,余下的就卖了,有了钱,也助了人。
益母草,也叫“母亲草”,这名字真中。
柴胡、血参、山药,我之所以把它们写在一起,是因为愧对它们,没能护好它们,甚至自己也参与了破坏它们。
刘家山、韩家老窝、天门口、石人山、卧羊场、林子后……石圪尖的山坡上,长有许多柴胡、血参、野山药。
柴胡枝叶细柔,花却开得稠密,黄色的小花如星星一样好看,它是清热解毒,护肝养肝的良药;血参,花开得烂漫,紫色的花,散着清香,是活血化瘀、治疗心血管病的首选;野山药冬春皆可挖,粗如小孩儿的胳膊,药块甘甜,健脾胃,益肾气,营养价值高。
乡亲们对药草是心怀感恩的,他们那些小病小灾,从来不去医院。头疼脑热,风寒感冒,就到坡上刨些柴胡回来,熬一大碗柴胡汤喝下就好了;血压高了,就熬血参、葛根、刺角芽、鬼圪针;小孩儿黄皮消瘦,老人气衰体弱,蒸几锅野山药,元气就上来了。
草药养人,人养草药,多少年没有变过。忽一日,柴胡、血参、山药价格高涨,十里八乡的人都涌进了石圪尖,乡亲们向来以仁厚为本,天地养出来的,都是上庄下邻哩,咋拦哩?
山外的人挣了钱,越发疯狂,甚至有了专职的挖药人,乡亲们眼看阻拦不了,咱也挖吧刨吧,咱也得挣钱养家哩!
不上二三年,柴胡、血参、山药几乎绝了种,大人孩子闹了病,再去寻它们,比找金子还难。乡亲们说起来,都低了头说:“都是人造的孽,再不敢这样了。”
树木
石圪尖的树木不少。前人栽树,后人乘凉,除了自己长出来的,都是乡亲们栽的。
我小的时候,南林子、东林子的化香树已成了形,不少已高耸入云。它枝叶青绿,卵形的花,黄得照人;卵形的果实,色黑,有木梳样的齿,我们小孩子常摘了当木梳用,有模有样地梳着头,发丝上就沾了淡淡的香气。
化香树果具有清热解毒、散风止痛、通窍排脓的功效,叶有小毒,乡亲们常用它泡水,做成天然的农药;化香树皮,质地细腻,是造纸的好原料。
乡亲们栽化香树皆为它根系发达,主干高大,叶枝茂盛,能把东、西两个山坡护起来,水土不流失,不滑坡。树长成了,可当盖房檩条,也可卖钱,树枝可做柴火,一举多得。
我长大了,东、西林子的化香树依然茂盛,树伐过一批,总会再培养一批,树不会少,反而多了。
黑龙潭,说是小黑龙居住的地方,没有谁见过那龙,潭水却蜿蜒成河。河两岸遍植洋槐树,花开的时候,捋洋槐花的人声鼎沸,却不见人,那洋槐林大而密,把人藏住了。不仅黑龙潭,各家各户的房前屋后,也有洋槐林。
洋槐树是最易栽的树,起了树苗,挖个坑栽进去,只要有黄墒,不浇水,它也能活。活了一棵,慢慢地就长成了一片。
乡亲们爱栽洋槐树,大人小孩儿都是。我家就在洋槐林里,门前的一片林,还是生产队时那个叫艾的女孩儿栽的,她后来成了全村的第一个女大学生。如今她住在北京城里,时不时会跟我视频,说看看老家的树林,况且还有自己栽的,看着就得劲哩很。
洋槐树,木质硬实,是盖房修屋、做家具的好材料,更美的是它的花,先前人们拿它代替粮食充饥,如今,成了纯天然原生态的绿色食品。春天里,洋槐花成为村里村外乡亲们的一份收入,觉得自己挣了钱,又让城里人吃上了好洋槐花,美哩很。
我养了几窝蜜蜂,就在洋槐林放,进山的问:“您的洋槐花蜜纯吗?”我还没答话,他们就笑了,“没看洋槐花上都是蜜蜂吗?看这话问的。”尝了尝,说:“没吃过这样好的蜜,净是洋槐花的清香味儿。”
石圪尖的栎树也不少,秦家岭、孙家沟、南岭……都是栎树林。这些山坡多是山石,当年村里长辈召集乡亲们说:“咱石圪尖石头多,不假,可不能就叫石头压着了。那坡上得栽树,树栽了,绿油油的,看着得劲儿不说,树成材了,是钱;橡子,也是钱,美得嘞。”
“是哩,种树不亏,你亲树,树亲你哩,这些坡上早该栽树了。”大伙儿一条心,都到那坡岭上去了,挖树坑,点橡子,一场雨后,那橡子就出来了,黄叶子,慢慢地就绿了。
栎树耐干旱,不择土壤,再瘠薄的地方也能长起来,不几年,栎树就一丛一丛一片一片。乡亲们择直的留下来,栎树就一天天往上蹿,如一个正长个子的孩子一样,从少年长成青年,高高大大的,就成了林。
栎树林青枝绿叶,枝叶密实,冬天,叶子一落,就铺了厚厚一层,如金色的地毯。后经春天的雪水雨水一浸,再经夏天的高温一蒸,叶子就黑了沤了。入了伏,那厚厚的叶子下就长出了各种各样的“莪”,草莪、白莪、红莪、青莪、灵芝……
“石圪尖有大栎树林,莪多哩很,多哩没法说,莪还没毒,庄儿上的人又好,谁去了都能拾。”这话就把山外的人引来了,回去了就说:“那话真不假,都拾去吧。”
莪,不仅上了大家的餐桌,还拿到集市上卖了,价钱还不低,买家说:“这才是正儿八经的莪哩,还没吃,就净是草香味儿了。”
如今,种树的前辈们大多去了,树却留了下来,后辈人护着也栽着,榆树、杨树、桐树、梨树、柿树……树的名儿,人们一时就数不完,人出去,有人问:“您是哪庄儿哩?”就答得高声:“树最多那庄儿哩,石圪尖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