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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5年第11期 | 戴升平:云游得越来越慢
来源:《山花》2025年第11期 | | 戴升平  2025年12月04日09:03

戴升平,1982年出生于浙江玉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入选浙江省第四批“新荷计划青年作家人才库”。近年偶有小说发表于文学期刊。

路上,他们看了会儿云。那真是些漂亮的云,散淡而又随意。有一团像孩子在吹泡泡,有一团像大眼睛的鱼……看出这些,她竟孩子气地大笑起来,身子都笑抖了。笑着笑着,她的一只手扶住了腰,啊呦了两声。但她还在笑,停不下来似的。他有些不解地看她,想从她眼角的皱纹里看出些端倪,却什么都没看出来,倒把自己给逗笑了。

真傻啊!他笑她,嘴角却有点向上翘了。

她转过头,认真地看看他,收敛了些笑,又看向天空。车子的移动使那些云有了浪花的游移感,她眯起眼睛,让自己沉浸其中。看着看着,她想到了另一件事,就又下了个决心。她想,等会儿,我就跟他说那件事。

路上,他们还停下来拍了会儿海浪。那是真的海浪,泛着泥沙的东海渔场里的海浪。是他想停下来的。他不是个好司机,开车一会儿快一会儿慢的,弯道也转得猛,以至于她受伤的地方又痛了起来。那准是他又分心了,心里想着工作,想着某个没完工的项目或者别的。也有可能是单位里新来的那个会计,三十来岁,正好熟而圆。她来找他签字,手上捧了一叠的资料,用屁股推着门就进来了。她走路带着风,那风是肉乎乎的风,愣愣地、莽撞地,一下子就扑到别人身上。她笑起来也有趣,露出两颗很尖的虎牙。她一点都不好看,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竟好几次看着她发起呆来。好几次,他产生了一种错觉,自己成了另一个什么人,过着另一种生活。做另一种人会是什么样的呢?那是坐在副驾的这个她想的事才对。

她在想什么呢?车子在山海之间行驶,不时看见海,也走进山。当海的腥味突然被草木热烘烘的气息覆盖,一道道的树阴轻触着车身,然后一道道退后,她便看到了夏天在山间的那些层次感。那种感觉让她渐渐把自己与前几日的生活,与原来的自己剥离开来。

但这时,他又开始说教了,开山路,左转要转大弯,知道不?

她的脑子被他搅和得有点晕,就转移话题说这里有风呢,我们开窗吧!你也开慢点。你听,树上好多蝉在叫。本来,她想感叹下大音希声之类的,又显得自己卖弄,便不说了。

可他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直接惊讶地问道,你确定?不是怕虫子吗?

她的脸青了青,心想,你还记得啊!但她没有再说虫子的事,转过一个路口看见远处的海面和岛,她问他是不是还记得后岙的那个沙滩,那个沙滩似乎是有个名字的,用了某个电影里的沙滩名字,但她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她比划着,我们在那里拍过一张很棒的光影,我变成黑影子的那张。你还记得不?

他安静下来,似乎在回忆,但他明显想不起来了。车速慢了一些,正当她以为人家也沉浸到了这个层次感里时,他不合时宜地说道,我觉得我们就是在往东开,你确定下,我们是往这边走吗?

她觉得难受,扫兴,说,那就往东嘛,往东也没关系啊,可能会看见不一样的风景。而且,她不想跟老李打听,那家伙总是要跟她拉扯半天,眼睛里有些别的东西,她不喜欢。

很快,他们到了另一处山脚。他突然踩了急刹车说,你把音乐放得这么大声,我都没法导航了。你看看,确定是从这里上去吗?他的声音里,莫名其妙有了些不耐烦。

她没看手机,就说导航是对的,你看,往上,就直接往山上开,没错的。同时调整了下身体,找到一个让腰和屁股更舒适的角度。

他继续说,可那边是东边啊,翻山过去,不是到东边了吗?怎么看日落?

老李说他就是在这边拍的,红色的灯塔,日落是红色的。不信我就找出来给你看看。她的语气也突然有点硬了。

算了算了,开上去再说吧。他更不耐烦了。有时候,他觉得她太要强了。一个女人,依顺就好,跟男人争什么对错嘛!女人有时候是让人疼爱的,不是非要赢得胜利的。可她活这么大半辈子了,还没明白过来。

他也觉得扫兴。

扫兴的事情挺多,有时在餐桌上,有时是在床上。这个年纪了,有些事已不用点破,但她依旧傻傻的,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那种不解风情的生硬,能把他所有的兴致都打消掉。想到这些,他都没有发现自己竟轻轻叹了口气。他常说叹气不好,会把精气神给叹没了。啊呀,有什么好叹气的。他摇摇头,又往导航上看了一眼,然后就去看路了。出来玩,尽量不扫兴吧!

然后,在下山后的第一个拐角,他们看到一条小船正从不远的地方迎面而来。而整个水面,都是波光粼粼的。他们对海都不陌生,但那一刻,他们都看愣了。于是,他们就在路边停了下来。

他认真地拍起了海浪。风雨过后的海水有种放肆的激荡,一层又一层,向岸边扑来,如果用慢门拍出那些渔船经过的轨迹,还有海浪扑打礁石的光影,将是一些虚幻的奇迹。某个盯着海面和天空的瞬间,他们都觉得很美好,仿佛自己也变得轻盈了。

他架着相机拍照的时候,她就在旁边看着,也弯下身子看他镜头里的图像,她的浅蓝色裙摆轻轻拂动,有些夫唱妇随的样子了。快五十了,她还是个美人。有时,男同事喜欢借着酒劲拉着她的手说个没完,她从来不靠近也不远离,心里淡然得很。男人好色是正常的,可她要什么呢?怎么做都是吃亏的,脑子清醒,便无欲无求了。她也是能喝一些酒的,喝了便脸红,眼里飞桃花。她知道这是坏事,要惹祸,便不喝酒。她也是能唱的,那些老歌,句句都撩人心,那也是坏事。她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的一角,喝着一瓶纯净水,眼神清澈地看他们舞来扭去……

她的长头发垂下来落在胸前,落在他耳朵边上,把人弄得痒痒的。他闻到一丝清幽的香气,那是她常用的洗发水的气味。深深地吸口气,那气味便在海腥味里时隐时现,有了种特别的感觉。她永远都是这样的着装、发型和妆容,二十多年了,几乎没什么变化。刚开始,他也喜欢她那种清纯的样貌,如同年少时看见微风吹过杨树枝,莫名其妙地心动。如果当时,她是另外一种样子,他们可能也不会在一起。但如果,总让一个人吃水煮白菜,也是会吃厌的。

他轻轻地伸手,想去抚一下那些发丝。尽管有时,它们如此让人厌烦,但现在,他心里充满了一种情意,绵软的,比当年还温柔。而她似乎没有觉察这些,自顾自站了会,便转头回到了车上,只留下一个清冷的背影,而且很快被风吹散了。

疲惫是从尾椎那个地方开始上升的。她坐回到车里,把椅子放平,让身体躺得舒适,这样,那节骨头也许就可以休息了。风是从车门那里溜进来的,有点惬意安逸,使她不知不觉就闭起了眼睛。她竟真的睡着了。

这之前,他们已经工作六天了。第六天,两个人都要加班,他是真的被安排值班,因为台风的来向不明。而她则是害怕家里的那种空荡和无所事事,便找了个借口去单位。她拉着物业主管把一个小区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查看了一遍,又把驻地的管理员和保安保洁都叫过来,认真地布置了些关于台风季的安全及清洁要求。查看小区泳池时,她的脚底打滑,不小心溜了一下,虽然及时被人拉住没有掉下水去,但动作幅度过大,还是使她身体里的某个地方闪了一下。

回家的路上,那地方便开始作怪,渐渐弥漫出一种撩人的疼痛。现在,那个地方还是有些痛。

昨天,她是一个人去医院的。拍了腰椎间盘CT,影像显示是腰骶位置的椎间盘向周围膨出,还不算严重,不过,她也得重视了。她求医生开点止痛药,立竿见影的那种。难得的一个休息天,她不想躺在床上。台风过后的云彩肯定很好看,她想好要去石峰山顶上看海,看日落,看渔船从积谷岛前面穿行而过。那个岛的照片挂在他们的书房很多很多年了,是本地的一位摄影师送他的作品,一个光秃秃的小岛屿,上面连棵树都没有,可是,那个锥形岛屿矗立在海面上,竟有种特别的宁静之美。她常望着那张照片发呆。是什么样的力量使这个岛屿有了这样的形状?它孤零零的,也会像她一样想些乱糟糟的事吗?

她是个感性的人,因而敏感多思。这就使她对日常的一些事物有了跟别人不一样的体味。但她平时又是个少言的人,不愿意将这些与人分享,哪怕是最亲密的人。所以,她便积攒下许多透过现象看到的本质,这样的本质积累多了,她便更加成了一个寡淡的人。这种寡淡也可以解释成无趣。

但她还看不清自己身体的本质,医生在她疼痛的那节骨头上轻轻按了按,她便马上尖叫起来。医生肯定被她吓了一跳。那是个年轻的医生,也许才工作没多久,眼镜下的目光还炯炯有神,还闪着关切的光。

有一次,她当着他的面也尖叫了起来。那是个梅雨天,不知道哪来的细微的小虫子,比芝麻粒还小,密密麻麻,出现在席子上。如果不是她凑上去看一处污渍,肯定是不会发现那些虫子的。她的尖叫声引起了他的极度不适。他没有问她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安慰她,只是冷着脸说,至于吗?你就这么怕这些小虫子?他的另一层意思是,你一个快五十岁的人了,还能这么大惊小怪,这是有多么幼稚。他那天也是累了,开了一个不断检讨责任的会——他负责的那块工作,出了点安全事故。他没有跟她讲自己工作上遇到的不顺,只是疲倦,什么都不想说。他只想好好洗个澡,躺在他千挑万选来的那张床垫上好好睡上一觉,然后第二天电力满格地回到那个重要岗位。那天太糟了,她的反应把一切不适都扩大了,甚至把那种疑神疑鬼延续到了后来的日子。

医生拿过片子看了看,对她说,不用吃药,多休息就可以了。最好不要开车,不要坐太久,不要劳累。

那怎么可能?她勉强挤出一丝无奈的笑意说,我每天都得去工作啊,我没办法躺着的。后来,她拿到了一些药,有激素,有止痛片,有活血胶囊,还有膏药,是麝香味的那种老式膏药。

拿回家后,那些药就放在餐桌上,可他却没有问过她一句。他可能是真的没看到。有时,他是个粗心的人,现在也是,他对她的疼痛视而不见。视而不见未必是眼瞎,有时可能只是一种无所谓。

是他回到车里的动静把她吵醒的,他永远是那么个人,关车门时都不会拉着点,总是要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响声传来时,车子也跟着震动了一下。

他俯下身来看了看她,连同身上的汗味一起扑过来。然后,他一边收着脚架和相机,一边说,那么热,你居然能睡着。你看我,身上都是汗。他穿着灰色的T恤,汗水把衣服浸得一片深一片浅的,像染了奇怪的图案,看上去整个人都黏糊糊的。他似乎还有些不高兴,瞪着她说,这浪花这么好看,你怎么就跑了?

她睁开半醒的眼睛,仰望着他,突然觉得他比自己所了解的更高大些。儿子就是像他的。她不高兴他竟还没有注意到自己身上的伤痛。其实,她可以说出来,但她什么都没有说。有些人,总是希望别人能猜到自己在想什么,不高兴什么,在难过什么,或者想要什么,然后投其所好对症下药。谁都不是谁的蛔虫,怎么可能想得到?而这样,她就会失望、委屈,自己跟自己赌气。比如现在,她又不高兴了。她想,我身上那么难受,你还不肯走,还在那里拍那么久。

二十来年,他们几乎没有吵过架,他们都是有身份的人,不会吵。偶尔的冷战和不舒服都是因为她要发些小脾气。那其实真是些琐事。比如他把一些用过的纸巾扔在茶几或者床头柜上,有时用错了刷牙杯子。更坏的是,出差回来,她发现出门前洗的衣服还在洗衣机里团着。那真的是团着,像发馊了的抹布。虽然都不是好衣服,但她看着那些变得奇形怪状的织物,心里七上八下地翻起来好多东西。后来,心里就被这些东西堵上了,她会为了这些小事生气。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生气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最糟糕的那次,是在他高中同学的聚会上。酒后,男人们各自吐槽起自己的女人,这些内容里有懒惰,洁癖,甚至某种私密的喜好。他本来是笑而不语的,他的妻子如此优秀,温婉美丽,能有什么不好呢?也许,人们也是想听听的,出于那种窥探欲得到满足的好奇心。大家都很羡慕他,不知道她是否真的那么完美。当大家喝得微醺,畅所欲言时,他突然就开始说到头发了。他还是说了,不然心里就会一直堵着,像主卫那个总被长头发缠住的下水道,那些头发肯定是她的。

他说,她其实四十来岁就在掉头发了,看上去浓密的乌发,其实是她反复折腾保养的结果。每天,她都掉很多头发,有时候甚至是让人惊掉下巴的一小把。她只清理梳子上的那些,从来不肯弯下腰捡一捡地上的。等周末保洁上门,那些头发才会消失一天。有时候,他觉得踩在那些头发上像踩在松针上,像走进了森林。当然,他过分了,甚至他还为自己的形容感到骄傲,怎么能讲得这么有意境……他买了专门扫头发的那种橡胶扫把,可她那么漂亮的手,却不愿意动一动,那扫把就成了他的专用工具。连儿子都笑着说,老公扫地,天经地义。当着男同学老婆,女同学老公的面,他滔滔不绝地讲着,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脸色在悄然变化。

其实,在别人看来,他们是一对被人羡慕的夫妻,都有不错的单位,男人还做了个不小的领导。儿子就更优秀了,那么帅气阳光,碰到邻居也会腼腆地打招呼。楼上楼下的奶奶们都夸,碰到时总想塞点什么给他。他的班主任也很喜欢他,当着全班同学家长的面立榜样说,那是好家风里教出来的孩子,这就是家庭教育啊!男人当然也把这些功劳推给女人。她不仅漂亮能干,还改良了家族基因。哦,那将是阶层跨越的开始。这一次,儿子果然考上了自己心仪的学校。去高校报到前,儿子设计了许多条游学路线,独自出发了。当他背起行李转身和他们告别时,她突然有了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不过,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长得比爸爸还要高的呢?他真是一只小兽,仿佛一夜之间就爆发出了一种成长的力量,然后奔跑向前,与他们拉开了距离。

儿子走后,她本来要说那句话的——她已经想了很久了,真的是很久很久了——但家里突然少了一个人的那种空荡荡的感觉,一下子击中了她心里的某个地方,一下子就把她要说的话堵了回去。那件事,她真是想了很久了。一个女人,这个时候还有这种想法真是让人匪夷所思的。年老色衰,青春都给了家庭,却突然想到了自由。自由真是可怕的东西,也许是头鲜艳的怪兽,喜欢在人迷茫的时候开始诱拐。

她坐起来,看了看车子外面,说,太阳快落山了,我们赶紧走吧!要不然看不到日落了。然后又说,我们应该开到大树村,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就导航到那里,肯定错不了。从那地方下来,直接就可以去灯塔那里了。

他不说话了,导航里的声音不时在提醒他们向左向右。

她是算得刚刚好的,一小时的路程,五点从家里出发,完全是可以赶上日落的,但是,在那海边,他拍那些海浪就用了将近一小时的时间了。她把椅子调整到正常的位置,把音乐调到最大。她还闭上了眼睛,完全不去看他惊讶的表情。这时候,谁还那么在乎呢?这么想着,突然而至的破罐子破摔的快感使她全身放松,甚至伤痛的地方都有了一种钝感。

这件事,她只跟自己的闺蜜提起过——她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虽然她在话题里隐藏了最私心的部分,但关于生活,关于孩子和男人,她是没有保留的,看起来,她们几乎无话不说。但她还是没有讲出最本质的想法。她其实是想去一个地方,重新定义自己,不用考虑任何人的那种自由。再过一年,她就可以办理退休了。她不想继续工作,也不想去跳广场舞,更不想待在家里无所事事,她这样一个女人,总得折腾点什么。她是怎么讲的?那种空荡把我给吓着了,儿子一走,原来那种忙碌和充实全都像一个大气球般炸开了。她语气平缓而又夸张,像变了一个人,像一个被急刹车甩下车的乘客,连说话的样子都失去了重心。

她说,我竟好几次在卫生间和厨房之间走来走去,想不起来要做什么,太可怕了。你说,我会不会得老年痴呆?她迫切地看着对面的女人,想得到些答案。

可是没有,显然,闺蜜比她冷静理性,或者只是因为她是局外人。闺蜜拿起茶壶,不急不慢地倒水,端起杯子不急不慢地吹气,然后慢条斯理地问,你准备做什么?

没有人比闺蜜还了解她了。她那时其实还是不清晰的,她并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但是闺蜜的问题使她的冲动突然有了个出口,她脱口而出:我想换种生活。

换种生活的背后,是她不想再看谁的脸色,不想侍候任何人了。

那就休息嘛!闺蜜还是那样的语气,似乎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可是,怎么休息,去哪里休息呢?这些都是要从长计议的。她想得最明白的事,就是跟他讲这件事。财产的分割、手续的办理,落到现实里,还是要说一说的,而且必须得一本正经地说。以后,他就是他了,想怎么过都是他的事了,她也管不着。

她是这样想的,如果他同意,那就找个时间好好跟儿子也说一说。高考以后,总有许多家庭离散,儿子也见怪不怪了。他应该也能理解她的选择。如果不呢?那也是得坚持这个方案的。每个人都是短暂人生的过客,为什么不好好珍惜眼下呢?

闺蜜喝着茶,又带着些好玩的神情看她。闺蜜也发现了,这个女人越来越有自己的想法,越来越能玩了。看着看着呢,又觉得哪里还是跟原来一样一样的。好像她一直用着同一张画皮,内里的躯体却换了一个又一个。嗯,这张画皮,还不够服贴呢。闺蜜觉得好笑,没忍住,喷了一口茶,还是笑着说,你真是越来越能玩了。可你啊,做不了这个事。

谁说的?她马上又急了。

她急她的,闺蜜不急,只管自己喝茶。她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说这个事。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呢?

还在路上,他们就看到天边的云游得越来越慢,颜色也发生了变化。那些暗色的、乌黑的云,突然有了边,一些地方露出光,一种放射线状的光,宛如某种信号灯光,直直地掉下来,落在车顶上,落在车窗上,落在他们的脸上、手臂上。她激动地喊,快点快点,太阳要出来了,一定是有日落的。就是刚才,厚厚的云层还压制着这种可能性,不让它透露出些许的颜色,以至于她都怀疑起天气预报的准确性了。但现在,这突然而至的光似乎裹着必然的结果,给他们送来了一份惊喜。就是这样的,是惊喜。

他也激动起来,猛踩着油门,在沿海公路上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直到车子开到半山,看到了另一处海面。他才终于明白,这里就是东边。

他说,你看你看,怎么样,这里是东边吧?我们还怎么看日落?明明是该失望的,可是他说话的神气,还是得意的,那份好胜心是从他眼角里甩出来的。

她看了看四周,果然是看不到太阳了。太阳是被他们扔在刚才拍照的那片海边了。她鼓起嘴,跟自己生起气来,但她又不肯认输,便指着对面的那座岛,那座褐色的,能看出四周有一圈褶皱的小岛说,我看它行不行?

他也生起气来,嗯,你在这里等着看日出吧!

他们说话的时候,天上的云影快速散开去,五彩的光也渐渐收起,被牧云的仙子赶回圈里去了。夜色渐渐弥漫,一种巨大的黑色开始往山头上笼罩。

这个当口,她又想起自己要说的那件事了。她没办法让自己平静了,都有些气呼呼了。她说,我就看日出,我就是来看日出的,怎么了?你不看就回去好了。我一个人也是可以看的。

他转头惊讶地看了看她,在心里翻捡着自己刚才的话,到底是哪一句得罪了她?他还是有些不明白,不明白她到底在生什么气。路线是她定的,导航也是她输入的,她还想怎么样?他试探地说,那我们开回去吧!到刚才的那个地方看日落。

你看呀,这条公路是单行道,你还是老司机呢,不看路的呀,还教我开车。我都没笑话你。哼。然后,她就做出再也无话可说的样子来了。

那怎么办呢?我们总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吧!他最难受的就是她这副样子,好像别人都欠着她似的。

我就要看岛。她坚持着。

那好吧!干脆就在这里看吧!有时候,他也是没有脾气的。当女人真的莫名其妙生气时,他就变成了一个没脾气的人。

她走在前面,是故意把步子迈得很大的那种走,她要和他拉开点距离。他的态度把她原来想好的事情都给打乱了,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那个事了。以后,她再也不会给他机会责怪自己了。会不会再取笑她呢?会不会再说起长头发的事情呢?那就管不着了,由他吧!这样想,乱七八糟地想时,她竟真的走到前面去了。她知道他在后面,就是懒得回头看他。也许,他正停下来拍哪一棵树,哪一块石头。他总是捧着那个相机。

他确实是在拍照,拍一只宿在树枝上的小鸟。远景是那个岛,那个黑乎乎的什么都没有的岛。他是看到她往前走了的,本来想让她停一停,但他知道,这时候,她是不会理他的。她一生气,没有几分钟是不会歇的。今天,她这气有点长了。他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去哄一哄。这样的地方,一个外人也没有的地方,也许是不适合哄人的。或者还可以吓吓她,让她吃一个教训,以后不敢在他面前太过强硬。这么想,他又有点开心了。

她还在往下走着,再走就有大岩石了,上面会有水坑和沟壑,她的鞋子可能会不好使。想到这儿,他还是有些担心她的,便准备收起相机,往她的那个方向走去。就在这个时候,就在他准备也往那边走的时候,她突然大声叫了起来。

啊!她叫了一声。

怎么了?怎么了?这声音在空阔的夜晚的山间显得格外触人心魄,使他大吃了一惊。

哇啊!她又叫了一声。这次不是尖叫了,似乎是惊叹,或者欢呼。但他没有听出那叫声里的兴奋。他已经三两步跑到她边上,急切地问着怎么了。到了边上,他才发现她正直愣愣地看着前方。她的前面,是几棵枝条纷乱的杂树,再前面,有一个又红又大的东西,几乎充斥了整个天空。

哦,是月亮啊!他也惊呼起来。好大好红的月亮啊!

她静静地转过头来,好像刚才那声惊呼与她是无关的,是从另一个旷野里传过来的。她看起来那么安静,像挡着月亮的一棵树。他站在她边上,像另一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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