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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洲》2025年第4期|阿微木依萝:到山下为止(中篇小说)
来源:《绿洲》2025年第4期 | 阿微木依萝  2025年12月02日08:46

1

七月十五日晚上,五十五岁的单身汉钟一坤从出租房的梦中醒来,他的狗早已等在床前。

狗跟他姓钟,叫钟毛毛。

钟毛毛跑去鞋柜那儿,按他往常穿衣搭配的习惯,选了一双布鞋。

这是晴天的下午,午觉睡得绵长,钟一坤从中午十二点睡到下午四点半,中间起来小便一次,窗帘是深色的,他没认出这是白天。回到床边没看手表,倒头又睡了。

现在他醒来,已是黄昏时分。

他的狗不仅叼来鞋子,还负责用嘴帮他穿鞋。他生病打吊针的时候,只要他一个眼色,或者看到药水快输完,它能帮他拔掉手上的针头。

打开窗帘,外面正飘洒着薄雨。

“像不像你妈妈的狗脸?上午还晴,下午就阴。钟毛毛,你回答我呀。”

他的乐趣就是说几句挖苦钟毛毛的话。

“你也可以回我两句嘛。你有本事说话呀。”

他站起身,走到厨房。厨房又黑又破,像个废弃的窑洞。一股昨天吃剩下的饭菜馊味儿钻到鼻孔里。

“我们这样的生活,真他妈的好啊!”

他敲了敲锅盖。

“你说接下来我们去哪儿混饭吃?总得吃一顿吧。如果我们还需要多活两天。就算是鬼,他们肯定也要吃饭,你说是不是?”

他拖了拖钟毛毛的尾巴。像以前那样,钟毛毛很识趣,站在原地,等他做决定。

他叹了口气,走到厨房旁边的小窗子跟前,往外面的垃圾桶对面那间小房子深深地看了看。那间小房子是翟敏敏住的。这个单身的、皮肤偏黑、从未带过任何男人来出租房的女人,在某个小超市当收银员。她走路昂首挺胸,显得冷漠无情,但是披肩长发,又让人觉得她格外温柔。

翟敏敏还没下班。其实她下班了也说不定。翟敏敏像她的姓一样:宅。除了上班,似乎一辈子也不需要走出她房子之外哪怕一百米。

大概就是因为翟敏敏喜欢宅在家中,也不出门,也不找人聊天,他才会注意到她。在一个城市,哪怕是一个小城市,一个完全不热衷于上街的女人是很另类的。别人悄悄说翟敏敏闲话,他会注意听一听,有时候也无意识地多嘴问些什么,总能得到那些女人的答复。翟敏敏最小也快四十岁了,他评估了一下,假如她想要结婚,并且还想再生个孩子,那就不能再等了,应该抓紧时间找个男人结婚才行,比如说,找个他朋友张超那样的老实本分的男人,可惜张超已经结婚了,真是可惜。

他胡思乱想,想一些完全是在冒犯别人隐私的事儿。

翟敏敏的出租房门是这个城中村唯一的大铁门。也许她租这个房子正是看中了门的牢固。一个人的安全感有时候可以从一座堡垒似的房子里获得。

钟一坤抖了抖衣领,一只小爬虫从衣领上掉落下去。他的眼珠子都跟着掉下去了。最近他好像得了飞蚊症,看什么都有一个小黑点跟着窜动。他幻想如果以后瞎了,该怎么办,人可以得些别的毛病,但不能瞎,他可以预感到,人老以后过得都很窝囊,没有什么尊严,再加上瞎,就更窝囊了。

他努力收了收视线,朝窗户外面的垃圾桶吐了一口痰出去。这几个晚上他觉得都快听到自己的呼噜声了。喉咙里有痰,这可能是遗传病,从三十来岁这口痰就困扰他,现在更严重,可能一辈子也吐不出了。

翟敏敏的房门打开了,她果然早就下班回家了。站在门口的她今天比昨天的气色又差了些。女人就是这样,过了四十岁,稍不注意保养,或者哪一天没有涂抹口红,就会让人一眼看到慢慢逼近的衰老。所以她其实已经算是很注重形象了,但今天她的口红色号显然无法将她的疲倦掩盖。

“走吧,我带你去喝一瓶啤酒。”他收起刚刚递到翟敏敏那边去的碎掉的目光,恍恍惚惚间,他对狗说了这句话,便牵它出门。他有点庆幸,他和翟敏敏的门各朝一个方向,这意味着,无论任何时候,只有他凑近这个窗前,她也恰好出门站在那里,他们才有可能“见面”,否则一辈子也走不到一块儿。

钟一坤锁了门,今天心里七上八下,而且一肚子苦闷。

2

张超觉得钟一坤的活法出了问题。最起码这几年出了大问题。一个人怎么能不上班呢,这样是不对的。可要是真的跟钟一坤说这些,他也开不了口,主要是他没有足够的理由。说服一个人去过所谓的正常生活时,总得给出一个正常生活的模板。他给不了。

要说钟一坤天生是那种好吃懒做的人,也不对,他曾经非常勤劳,并且还是上了大学出来的,是他们那个村的第二个大学生,这样的人在外面找不到工作,说他懒惰成性,说出去,他们全村的人都不会相信。但眼下的钟一坤没有工作,懒惰,没有家庭,甚至连个女朋友都没有。只有一条狗。

张超是钟一坤邻村的人,那时候他们一起上高中,张超没有考上大学,提前进入了社会,现在是建筑队的钢筋工,也算是他们这一行的手艺人。张超回家修了房子,娶妻生子,说不上多幸福,但起码不像钟一坤,满脑子充斥着各种自由理念,频繁创业却屡遭失败,生活充满了各种波折。

早些年钟一坤斗志昂扬,那时,他所从事的行业颇为景气,钟一坤头脑灵活,赚了些钱,给父母修了房子,还给了丰厚的养老金,父母一直隐居乡下,偶尔种点蔬菜水果,日子过得挺丰美。

可能好运气会打折扣,好一阵儿坏两阵儿,随着一间一间的店铺关闭,钟一坤一蹶不振,再没有重新创业的劲儿。他一直吃老本,直到手里的积蓄花光。揭不开锅时,来工地上跟张超打几天零工,当日结工资,工资比正常上班低,但是他不在乎,挣够十天半个月的饭钱他就不干了。没钱的时候再来打零工。

钟一坤现在的口头禅是:“我又活不到一百岁,我要怎么舒服怎么过。”

张超觉得钟一坤这样过日子是在荒废生命。但日复一日的繁重劳作,就不是荒废生命了吗?张超也说服不了自己。他虽然读书不多,但生活经验丰富,尤其这么多年摸爬滚打,看透了许多事情。很多时候,他也想过一过钟一坤那种浪荡日子,只不过,如果那样过一天,他的父母和妻子就会觉得张超这个人完蛋了。他早已失去选择如何生活的权利。养不好家庭的男人总会背上一箩筐罪名,张超每次想到这些,脑袋都要炸了。他又没有大本事,一个人出来打工,与妻子感情日渐冷淡,至于他的儿子,常年丢在一边,父子间的亲情日渐淡漠,与陌生人无异。所谓天伦之乐,他也就仅仅享受了不足两年。现在他越来越后悔结婚生子,糊里糊涂干了这些事儿,这些事儿就像绳索把他捆起来。有时候他会思考,人到底需不需要为某些东西奔波和付出。好像并没有谁逼着他必须为什么人付出,一切都是他自愿的,完全自愿地走出家门,来到工地上,扛着钢筋走在建筑物上,他挥汗如雨,忍受孤独和劳作的痛苦,忍受一切轻贱、耻辱和同情。他别无出路。人到中年的尾巴上,每个人的神经都紧绷着,他尤其觉得钟一坤可能是对的,起码他现在虽然看着挺落魄,但谁知道呢,也许人本身的存在就是一种不幸运和落魄,所以我们生活在世,要比较的并非谁更幸运,而是谁比谁稍微没有那么不幸运,钟一坤的落魄和他的落魄都是落魄,但钟一坤的落魄,没准儿就是人生的幸福啊。钟一坤这样的人一旦看开了,就什么都不需要了,要说有一天,钟一坤牵着他的狗突然去当了和尚,张超也不会感到特别吃惊。

今天是鬼节,晚饭时分,钟一坤牵着狗儿子来蹭饭,张超爽快相迎,带他们去了门口的小馆子。钟一坤永远选择靠窗的位置,他自己的家中,黑洞洞的,但是在外面,他喜欢光线明亮。饭店老板推荐了一款新上市的性价比较高的酱香型白酒。这款白酒的瓶子上刻着一只豹子头,看着挺威猛。两杯酒下肚,钟一坤就开始眩晕、飘荡。喝到第十杯,钟一坤难以下咽了。“我够了。再喝就醉了。”他说。

酒足饭饱,张超摇晃着起身,准备回他的工棚里睡觉。这是他喝酒的习惯,喝醉了就睡,醒来就干活。每天的生活就是如此重复。

钟一坤伸手拦住张超,邀请他去工地对面的山坡上坐一坐。他说他每天都会到那儿散步一小时,深夜时分,月亮很好。这个小城市唯一的好去处,就是对面那座小山,但是很奇怪,这儿的人似乎并不喜欢爬山,每次去,他都看不见什么人,只有他一个人游荡在那里。偶尔看见几只野狗。

听完这话,张超酒醒了大半。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座城市对面有什么小山,在这儿生活这么多年,除非他是瞎子,否则对面有座山,他不可能看不见。

“你说什么山?”张超问。

钟一坤抬手指着远处,明明白白的一座山就摆在那里,天虽然快黑了,但不是完全看不见。

张超看过去,只看见一片灯光中的高楼和远处的空空荡荡。

“哪有什么山!”老板接了钟一坤的话。

“那就是啊。”钟一坤说。

“这座小城市什么山也没有,有鬼也不可能有山,要是有山就好了,这里的人就不需要去外面看山。这儿就是个平原小城市,平平无奇,平得让人叹气。”

老板的话每个字都被钟一坤听到,他也很吃惊,长久以来,他敢说自己没有一千次去过那座山,起码也去了几百次,怎么会没有山呢。

老板很确定他自己的话,笑了笑,不再跟钟一坤争辩。

钟一坤觉得他们是故意跟他闹着玩。这些人有时候喜欢拿别人开玩笑。“我敢拿命打赌,如果那不是一座山,我就把它吃掉。”

张超和老板哈哈一笑,但是笑完,张超还是跟着钟一坤和钟毛毛去爬他根本看不见的那座山了。

很快到了山下。钟一坤让钟毛毛先走。狗跳进了林中。张超愣了愣,真的是一座明明白白的山,但为什么平时就没有看见?这个事儿让人想不清楚。

“怎么样?是你们看不见它,还是我撒谎了?”钟一坤指着山顶。那儿是一片高高的松树林。

“你没撒谎。我都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了。”张超说。从来不知道在这个地方还有座山。要说他一个人看不见也就算了,除了钟一坤之外所有人都肯定这儿没有山,难道能怪他张超眼瞎?他不知道如何解释。反正眼前,的的确确就是一座山,还看见一只野狗和两只野猫从树丛里探出脑袋,看见他们两个,立刻就缩回去了。

秋风从山林里钻出来,扑在他们身上。张超提了提衣领,毕竟是七月十五,下了几场雨。

钟一坤指向旁边那条小路,说它能一直通往山顶。

傍晚那场小雨过后,天边露出来一个长毛的月亮,地上忽明忽暗,这很符合七月半的氛围。张超胆子没有钟一坤大,一路上不敢说话,哪儿有点响动传来,汗毛都要竖起来了。他一会儿想走前面,一会儿又想走后面,走前面觉得钟一坤的脚步声吓人,走后面,觉得钟一坤的背影吓人。

一路上坡,终于到了那片高松树底下。天气更冷了。钟一坤走到一棵树底下,那儿是个很好的瞭望台,十几米宽。张超跟上去,摸出电筒照了照,看到瞭望台是一个圆形的小山崖,高度大概三十多米,低头能见悬崖下方的树,树冠几乎要和悬崖的顶部齐平,悬崖的缝隙里钻出来一些灌木,把瞭望台包裹得很苍翠。前方视线底下的城区,像一片闪着灯火的池塘的水面。

钟一坤像是自言自语:“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到这儿来散心,每天晚上坐在这里,像一只山狗,看看月亮,看看那儿的城区。”

张超想接一句什么话,没出口,被钟一坤挡住了。

钟一坤说道:

“这种情景下,我就会想起过去的生活轨迹,我想我以前是怎么过的,走了多少路,读了多少书,走的什么路,读的什么书。然后,我再想想自己做过的那些事,倒闭的生意,一间一间关掉的店门,一些店名叫什么,一些又叫什么,请了多少工人,开了多少工钱。我生意倒闭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最后一家店里发呆,工人们一哄而散,他们从我眼前走过去,都没有人跟我说一声‘您保重啊’或者‘祝您发财’之类的客套话。

“他们马上就去找新的工作,指望我给他们丰厚的遣散费,还抱怨他们在我这里工作浪费了多少青春。没有谁愿意停下来跟我谈心。人就是这样,不能说透,也不能看透。我每天坐在这儿胡思乱想,那些往事的内容全是关于我的,多半是一些失败经历。

“想起几个女人,有一个印象最深,但是后来,我怎么也想不起她叫什么名字。其中还有一个姑娘,不久之前,我明明还有印象,当初我爱她爱得要死,可能还说了非她不娶之类的鬼话。就是这样一个在当时来说对我很重要的女人,分开多年之后,某一天下午,我坐在这里回想,竟然只想起来一些无关紧要的片段,完全没有当时惊心动魄的感情应该有的‘后遗症’了。于是,那个瞬间,我觉得人的情感是最靠不住的玩意儿,或者说,我的情感是最靠不住的玩意儿。我过去的生活,一大部分都在虚情假意里度过,每天往前过一点日子,每天再遗忘一点过掉的日子,在这种生活模式中,不是我骗别人,就是别人骗我。所谓事业做得风生水起,实际上挑战的竟然是谁最会表演骗术。那天下午,我坐在此处,感觉人间其实很荒凉,好人在荒凉的梦境,骗子在更荒凉的梦境。于是我觉得,我应该是个内心很丰厚的人了,什么样的人和事我都经历过,可我为什么还是会觉得很空虚呢?就算是一个人什么也不做的时候,我也很空虚,要是什么都去做,回头想一想,更空虚。我想起那天下午,一个人关闭了所有的店面,走在大街上,摸摸口袋,还剩下三十五块钱,那是我奋斗了大半生的最后一点积蓄。拿着那个钱,我换来一瓶啤酒和几串烤羊肉,在有风的晚上,我就这么边走边吃边吹风,我想想我的生活,为什么从忙忙碌碌的空虚到了游手好闲的空虚,我想想我这个人,是不是脑子真的像我爹说的,进水了或者坏掉了,我想了一大堆这些东西,喝着啤酒吃着烤羊肉。就是在那个非常空虚、思考自己为何落得如此空虚的时刻,突然意识到,我其实真正需要的钱并不多。像是一下子悟透了生活,再也不被什么东西苦恼和束缚,陷入了快乐但实际上是更空虚的氛围中。我当时还没有一下子意识到那是更空虚的氛围。我差点儿就对路上的行人高声大喊‘我只需要三十五块钱’。

“哦,你看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是啊,说那么多,耳朵都装不下了。但我第一次知道,你这么不容易,或者说,对生活的感受这么细腻。我觉得你才是在认认真真生活的人。我们同学一场,我像是今天才完全认识你。”

“今后你也不会完全认识我。人是善变的,今天,明天,我每天都是不同的我。”

“你说话的调调儿快赶上哲学家了。”

“你是想说我思想有病。如果你告诉我这么一大串,我也会马上对你说,你很不容易,你是个哲学家。”

“我本来就很不容易,要不你听听我的经历?”

“我不用听也能猜到,世界上糟糕的事情一个比一个糟糕。但是你的确说得我有点儿心动,我想听一下,你那些糟糕的日子能糟到哪里去,能不能比我的更糟。”

“你这是落井下石的口气呀。”

“按照我爹的说法,你张超那样的日子才是正常人的日子。我是想知道,正常的日子什么样儿。”

“不只你爹这样说,谁都这样说。我这种正常的日子,也许是过分正常了。”

“我有时候在想,世界上的人,每一个,都对他们的生活不满,这可怎么办。难道什么地方有让人满意的生活吗?或者说,在什么地方生活能让人满意。”

“肯定有啊,不然大家为何这么苦恼,然后又抱着各种希望。”

“说不定苦恼的原因就是大家都知道没有这样的地方以及这样的生活让人满足。”

“或许苦恼的根源在于,尽管大家深知存在那样的地方和那样的生活方式,却因种种原因而无法前往。”

“所以,我带你来这儿看看。”

“今天算是开了眼了。但仅仅是一座山,又能给我的生活带来什么改变呢?”

“你起码终于能看见这座山了。这是一座好山啊。”

“要我说,这是一座古怪的山。一些人能看见,一些人看不见。”

“你能看见就行了呗。”

“我想我也应该坐在这儿自言自语,倾倒一些苦闷。要是再有一瓶酒,那可太好了。”

“钟毛毛,去拿。”

钟毛毛一下子从树林中跳出来,让钟一坤看见它,再转身重新跳到树林深处,等它再出来,嘴上已叼着一个酒瓶子了。

起了一场大风,吹得钟一坤和张超脑门儿疼。

3

七月十五日,晚上十点,翟敏敏和她的老鹰朋友蹲在树杈上闲晃。

她之前几乎每个晚上都要到山上来一趟,给她的老鹰朋友带一些肉。今天带的是几条鲫鱼。她学会了钓鱼。

这是一只杂毛鹰,头以及脖子那一圈毛色花白,其余是麻灰色,毛色可能不如别的鹰好看,体型也偏小,飞起来不够凶猛,但翟敏敏喜欢的就是它这种是鹰不像鹰的样子。她给这只鹰取名翟灰灰。

在这片松树林中,她从未遇到过别的人。但是瞭望台那儿有人,这一点她很肯定。她去过瞭望台一次。有天晚上,她刚从瞭望台回到最高的那棵树上,和她的老鹰朋友还没有说两句话,就看见瞭望台有个男人,还带着一条狗,正好是月色明亮的晚上,看得还算清楚。出于某种考虑(互不干扰或自身安全),她没有暴露自己,在暗中观察那个男人。他几乎每天都去瞭望台,就像她一样,除了生病,或者被什么重要的事情耽误。

翟敏敏越来越不想待在城里,可除了留下来继续工作,也不知道还能去哪里。要是人不用吃饭就好了,或者说,如果人就像这只鹰一样,每天只吃两条鱼,再没有别的需求便好了。她的这只鹰虽然是肉食动物,但它不爱杀戮,不去捕捉猎物,它飞行就是单纯地飞行,就像人类出去跑步只是跑步,它飞出去数千米,爪子上从来不会挂着猎物。恐怕这只鹰之所以躲在这个城市最不起眼的矮山上生活,真正的原因是被别的鹰嘲笑乃至驱逐,就像狼群里不容狗,它只好躲在这里,偶尔吃些山果充饥。

她喜欢清静,她的房间里窗帘都是深色的,下班回家之后,她喜欢把窗帘拉上,完全封闭在一个独属于她的小空间里。她住的城中村,周围都是她完全不认识的来自四面八方的漂泊者。她住在他们中间,但从不跟他们交往。每天下班回家后,关了门,关了窗帘,走进厨房,煎一只鸡蛋温一杯牛奶,一个人吃完饭,稍微睡一会儿,天擦黑时,拿着钓竿,蹑手蹑脚走出城中村的巷子,穿过十字街,到那边的一条穿城而过的小河边钓鱼。钓了鱼回家立刻打包上山。这就是她每天的生活轨迹。她今年四十二岁,到冬天最后一个月的中旬,下大雪的时候,她就要过四十三岁生日了。

她时常觉得自己还很年轻,最起码,还有充足的体力爬到这棵树上来,这是年轻的一种表现。她喜欢锻炼,慢跑、游泳、练瑜伽以及打沙包。如果不说自己的年龄,也许有些人还以为她仅仅三十岁出头。

可是刚才,翟灰灰从她头上拔出来一根头发,硬要塞到她手心里。她拧开电筒照了一下,是一根白头发。翟敏敏愣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心态如此年轻,头发就白了?她看了看翟灰灰,想问它是不是从它自己的身上拔的白毛。

翟灰灰摇了摇它的脑袋,这只通人性的聪明鹰是想说,这就是她的头发。也许它更想表达的是,它的脑袋上有白毛和灰毛,她的脑袋上也有,它想说他们两个其实是一个物种。

翟敏敏叹了口气。岁月不饶人。突然想起父母。实际上,想他们干什么,父母并不想她。可能至少并不像她这样,时刻想到他们。他们对她的关心只依赖于偶然间想起,如果没有这样的偶然,那就什么关心都没有。三年了,家里人只给她打过十五次电话,电话里所谈内容只是问她要钱。母亲的口头禅永远都是:您至少要为弟弟分担一下生活的压力啊,您弟弟多不容易,您多迁就、帮一帮,他可是您唯一的弟弟。

母亲用“您”跟翟敏敏说话。她越来越不像是一个母亲。像个很客气又不免刻薄的亲戚。

她是可以从父母的视线里以及心里消失的女儿,从小到大,她缺乏的就是父母对她的心灵上的感情滋养以及生活中基本的照顾。在这种情感寡淡的家庭出生,让她觉得是一种悲剧。她所有价值观的形成、情感的辨识,以及各种追求,都是在求学期间培养并在社会实践中自我探索所得。父母对她最大的恩德是她哭着求他们让她上完高中的时候,他们答应了,否则,她现在就连去超市当收银员的资格都没有。父母让她上完高中的条件是,以后挣到钱,给家里的弟弟分一半,因为弟弟需要用钱修房造屋、娶妻生子。她工作的第一个十年,除了基本生活费,所有的钱都给了弟弟;第二个十年,一半的钱给了父母。她至今没有几个余钱,但是对她来说,只要持续地工作,就不至于饿死。她非常节俭,住最便宜的房子,吃简单的饭菜,穿地摊上买的衣服。

她现在这种情况,实实在在地属于没有故乡的人了。弟弟结婚以后,继承了父母的家业,所以她现在如果回家,回的到底是父母的家还是弟弟和弟媳妇的家,说不清。三年没有回家了,但这并不算坏事,不回有不回的好处。即使每次回去都给他们捎去很多东西,给侄儿侄女送很大的红包,他们还是比较冷淡,那种“你来也好、去也罢”的冷淡。深刻分析了一下,她应该属于讨好型人格。

翟敏敏搓了搓手,抖抖鹰的翅膀,问鹰:“你猜猜这个时候,我父母给那些死去的亲人烧纸的时候,会不会想到他们还活在世上、远在他乡的女儿,还挂着他们给的姓名,还不是个死者?可是,有人会想她吗?”

鹰自己抖了抖翅膀。

天气好像变冷了。

她想了想,当所有亲人、朋友,包括陌生人,某个人的存在完全不在他们的注意当中的时候,这个人才属于他自己。所以她才能深更半夜,说来山上就来了,说去钓鱼就去钓鱼,除了上班的时间,她属于那家超市里小小的收银台。工作满八小时以后,她就可以属于这座山,如果她愿意属于这座山;她可以属于这只鸟,如果她愿意属于这只鸟,她可以将这只鸟养到死为止;她也可以不回出租屋,如果她不愿意回出租屋。

听到瞭望台那儿传来两个男人大声说话的声音。今天晚上,是两个男人在那儿闲聊。这座山渐渐有了人气,但翟敏敏还是不敢下去确认是什么人。

那只狗跑了过来。

翟敏敏和翟灰灰屏住呼吸。

狗在树底下,抬起头,谢天谢地,它没有吠叫,只把脑袋高高抬起来。

这只狗视觉和嗅觉好像都有问题?

翟灰灰翅膀抖来抖去,像在发笑。翟敏敏戳了它一下,让它安静。

突然明亮的月光照下来,真是不合时宜的月光,要它亮的时候不亮,不要它亮的时候大亮特亮,把翟敏敏和翟灰灰在树上的影子照得非常清透。狗可能终于看清楚了,因为它正巧再次抬起脑袋,翟敏敏仿佛感觉到一双很大的眼睛瞪着自己。

果然,狗汪汪大叫。翟敏敏吓得差点没从树上掉下来。

4

“我想我得去那边看一下。钟毛毛在叫。”

“能有什么,除了鸟。”

“兴许它发现了什么。”

“这个地方你不是说了嘛,除了你,除了我,再没有别人。”

“话是这样说。可钟毛毛在叫。”

“钟毛毛只是一条狗,我可是你的同学加好友。你还是安安静静在这儿听我说。”

“听着呢。”

“我刚才说了那么多烦恼,你倒是给我个意见啊。”

“我能给你什么意见?这可是你的终身大事。”

“假如我不离婚,这样的婚姻有什么意义,假如我离婚,一个人过日子,到底有没有意义。”

“我不知道一个人过日子有没有意义,我只能说,一个人过日子,到老年的时候,身边没有伴侣,一般人无法忍受那种寂寞。我猜测绝大部分单身的人死于不可忍受的孤独。你想要一个人过日子,首先你要具备强大的心理素质以及现实生活的能力,你不能懒惰,尤其不能贫穷,在你的老年生活中,几乎所有事情都需要花钱来解决。假如你生病了,你得有钱请护工,假如你不想做饭,你得有钱下馆子。如果你没有基本的养老钱,那你只能拼命锻炼身体拼命地勤快,丝毫不可懒散,然后最重要的,你不能瘸,即使瘸也不能瘫痪在床,更不能瞎。你还要学会心硬如铁,不同情也不羡慕,总之,你可以独来独往。我没有过过两个人的日子,但我知道两个人的日子肯定比一个人的日子好过一些,这是我到了这个年纪才有的判断。在我还只有四十多岁的时候,我还提倡日子必须自己一个人去过,那样才是最爽快的。现在我又不这样看待了。所以你要我给你什么意见呢?即使我现在的看法很符合生活逻辑,符合人需要伴侣这个自然定律,可从感情上来看,你兴许并不乐意因为一个人过日子艰苦就必须保持婚姻,你可能不屑一顾,觉得自己能挑战一切。如果你能那样,我又能说什么。我的观点只是我的观点,并且我的观点都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你又能让我说什么。我没有像你这样体验过婚姻,事实上,我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婚姻中的关系。我看到的婚姻似乎也都那样,但是,他们一起吃饭的时候,我会羡慕,会羡慕他们屋顶上的炊烟。当然啦,这种羡慕近年来已经减少,或者是麻木了。为了打发我的孤单,我带着一条狗一起生活,训练它一些技能,兴许有朝一日,我不能指望人,但能指望这条狗,这是某种弥补。”

“你说钟毛毛?”

“是的,钟毛毛在叫,我觉得它应该发现了什么。”

“如果婚姻的意义仅限于共同进餐和共度夜晚,仅仅是为了排解一个人的孤独,这是否显得缺少了某些至关重要的元素?”

“我不知。张超我给你说吧,人是很贪心的,所以怎么过都过不好的。这个话题我们先前已经聊过了。人不是被这样束缚就是被那样束缚,不是需要这样就是需要那样,永无止境,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离婚,就像当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结婚。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不结婚,或者为什么不再打拼事业,如果我要什么,应该也能实现什么,我并非真的沮丧,可事实就是,我时常迷茫。我曾经也没有很好地抓住我想要的幸福。我不知道我的生活出了什么问题,很无力,突然就陷入了某个旋涡,你知道吗。就是这样的感觉。”

“刚才我给你说过了,我觉得我老婆已经背叛我了。”

“哈哈,我们两个简直是在各说各的。你的事情,可能是两地分居造成的,而且你怀疑的东西未必就是真实的。”

“是真实的。”

“她承认了吗?”

“没有亲口承认。去年春节,我回家听到许多传言,我相信无风不起浪。这难道还不能说明什么吗?我知道她有个中学同学,一直很喜欢她,那个人就在我们邻村,我还认识,长得文质彬彬,不像个农村人,像个读书人。有没有这种可能,我老婆就喜欢他那样的读书人?你知道肚子里有几滴墨水的人就喜欢胡编乱造,而且非常善于讨女人欢心。这个人至今还没有结婚,说是非她不娶。我有时候想不明白,我老婆那么普通的一个女人,竟然会有人非她不娶。她现在可不年轻了。四十多岁了,到底图她什么?她又图那个人什么?”

“为了爱。”

“她并不可爱,一个土里土气的乡下女人。”

“乡下女人就不配有爱情吗?你这个观念和高中的时候一样。”

“我只是不服气。”

“你不服气跟你这么久的女人,好像并不真的爱你?也许她没有爱过你?你们只是结婚了。”

“对,大概就是这些心思。我非常苦恼。我也想干脆放她走算了,难道一个人不爱我,我回去打她一顿,她就爱我了吗?这是不可能的。那个时候我就对她说过,如果有一天不想跟我在一起,她随时可以走,我永远都不会为难她。”

“你们在一起这么久了,有时候,即便外面有爱情了,她一时也难以抉择。也许她在取舍。”

“你觉得她会怎么取舍?爱情能战胜一大片实实在在的生活吗?我和她可能没有什么爱情,但是我们有生活基础,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呀。”

“我没有这种经历。不知道。”

“我觉得她今天就会给我答案了。”

“你希望是什么答案?”

“没发现这座山的时候,我怕她离开我,怕她打电话让我回家离婚,现在我坐在这里,看着城市里那些灯火,我觉得我不怕她离开了。因为实际上,我一直就很孤单,一个人生活在这里,有没有她都一样啊。”

“你现在离婚有什么意义,你和我一样,都五十五岁了。”

“那我不离婚又有什么意义,我都五十五岁了,身边还跟着一个不爱我的女人,我似乎也仅仅是不甘心她不爱我,我自己对她的爱,也很浅啊。这个真相才让人更羞耻和绝望。”

“你想什么时候下山呢?已经快凌晨十二点了。”

“别说话……你瞧,她发信息来了。”

“噢。她说什么。”

“她说她要离开我了。真晦气。”

“那你为什么还笑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笑。”

“那就伤心一下。”

“也许我已经伤心过头了。显得平淡。”

“所以你要放她走吗?”

“当然,大丈夫一言九鼎,当年,我怎么答应她的,现在就怎么履行。钟一坤我给你说啊,从今天此时开始,我张超,就是为自己活着的张超了。哪怕一个人活着挺悲惨,我也要这么活。”

“听起来很固执,也很悲壮。我觉得,你其实一直就在等待她说离开。”

“总不能让我去说啊。我去说,别人又说我始乱终弃。”

“你给她回了什么信息?”

“我给她说‘好’。”

“就一个字?”

“就一个字。”

“难道婚姻到最后就这样啦?一个字就完结。”

“我的婚姻到最后就这样了。别人的我不清楚。”

“我得去看看钟毛毛。它还在叫。”

“我的问题解决了,现在我不需要你留在这儿陪我了,你去找你的狗吧。以后每天晚上,我也会到这儿坐坐。这是一座可以改变我命运的山,满腹烦恼地来到这儿,你看,一会儿工夫,我的问题就解决了。明天我就回去跟她离婚,然后我就是个半自由的人了。”

“哦,半自由。”

“没有完全自由的人啊。没有。”

“你刚刚还笑,这会儿又想哭。”

“好歹获得了一些自由。”

“自由了你也会苦恼。等着瞧吧。”

“你还是去看钟毛毛吧。也许钟毛毛在树林里看见了一个好看的女鬼。”

“你这会儿不怕鬼了?”

“不怕了。”

5

还没有等钟一坤起身去看钟毛毛,钟毛毛自己跑回了瞭望台。它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吓回来的。

6

翟敏敏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变成一只猫头鹰。如果要变,也应该变成翟灰灰这样的老鹰。可她就变成了跟翟灰灰不一样的猫头鹰了。

她呆坐在树杈上,看着翟灰灰。

翟灰灰似乎并不为她的变身感到吃惊,现在她和它都属于鸟类了,不相同但大致相同,在属性上,或许已经完全相同。翟灰灰可能还想给她道一声“祝贺”呢,假如她能听懂它的话。

“恭喜你。”翟灰灰说。

这句鸟话毫无障碍地进入了翟敏敏的耳朵。

“你明天不用去上班了。”翟灰灰又说。

这话就像一把锤子,一下子就把翟敏敏敲痛了。不用去上班,那不就是说,作为人类的各种事儿,从此不用再继续了?

她不知道该不该高兴。

翟灰灰用爪子蹭了蹭她的爪子。

“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

“是啊。”

翟敏敏糊涂地回答。

可能七月十五日晚上不能蹲在树上,起码不能跟一只山鹰蹲在树上,不然有可能变成猫头鹰。但往年的七月十五怎么没有变?真是人生无常,说变就变。

“变都变了。”翟灰灰像是在安慰她。

“我知道,变都变了。”

然后她想(努力安慰自己,找许多理由来接受变身这件事),作为人类的时候,她在人群中的受关注度约等于无,谁也不知道她翟敏敏是谁,就连她的父母,也不关心她是死是活,现在她是人是鸟,对旁人来说,无关紧要。所以呢,所以就这样吧。也许,当一只猫头鹰才符合她的生存状态,就像翟灰灰说的,以后再也不用去上班了。

猫头鹰就猫头鹰吧。还能怎么办。她不知道人是什么的时候,母亲把她生下来成为人,现在她刚学会人类的生存本事,突然又变成了猫头鹰。这都是不由自主的,如果造物主要把她捏成一只猴子,那她也只能当一只猴子。

那只狗也许并不是没有认出她和翟灰灰,它之所以在树下那样表现,是发现了她正在变身,它最后狂吠,是看见她彻底从人类变成了鸟类,受了惊吓。狗吠叫不止,然后逃走,也许瞭望台的人会往这边来查看情况。

无所谓,她再也不用担心有什么危险。她已经是一只猫头鹰了。

7

昨天是九月二十七日,整整两个月零几天,钟一坤再也没有看见翟敏敏。五天前的一大早,房东将房子重新租了出去。租给了张超。张超离婚才一个月,就熬不过空窗期,到处找女人谈恋爱,谈了没几天就分了。张超也无所谓,无非就是花点儿钱,但起码一直有人陪着。工地上的工友对他这种行为很有意见。张超乐在其中,哪里顾得上工友,而且他早已忘记了那座山,再也不提什么精神修养了。最后,可能是为了谈恋爱方便,他从工地上跑出来租房子住,刚巧租了翟敏敏的房子。

张超对钟一坤说,谈恋爱是最滋润的活法,哪怕女人们不够年轻漂亮,身材也不太好,情趣也差那么几分,但是她们愿意花时间陪他打发日子,这就很好了。比一个人坐在山上强。

钟一坤对张超的提议不感兴趣。但是他会时常去张超屋里坐一坐。屋里有些东西还是翟敏敏用过的。他发现翟敏敏的生活习惯与他相似,也喜欢把屋里搞得黑洞洞,窗帘一拉,昼夜难分。张超最讨厌的就是这个房间不够明亮,他喜欢明亮的房子,最好能把他身上的汗毛都照出来。如果不是节约生活成本,他就把窗帘换了。

钟一坤在这个房间里仿佛看到另一个自己。他突然灵机一动,就在前天晚上,他提出来,跟张超换房子,反正租金是一样的,房东也不介意。他主动把自己的房间窗帘换成明亮色,张超高高兴兴地搬了过去。从此以后,翟敏敏的出租房里住着的就是他钟一坤了。他有一种心理暗示,在等翟敏敏回来。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念头。翟敏敏都不认识他钟一坤是谁,可他现在所做的,就是在等她回来。房东说翟敏敏是逃租走了,这种情况他见得多,他说翟敏敏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在这个城市,交不起房租偷逃的人很多,房东习以为常,但他也找到了一个应对的方法:翟敏敏走后,他的房租从之前两个月收一次变成了一个月收一次。这个城市的规矩就是住满一个月才交房租,他改成每个月底来收,即使有人逃租,他最多也就损失一个月租金。

钟一坤跟房东保证,他不会逃走,就算行乞,也不会少了他的房钱。而且他愿意替翟敏敏补交她亏欠的房租。房东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

自从打算给翟敏敏补交房租,钟一坤就好像找到了生活的目标,去工地上卖力,干得很起劲儿。

张超以为钟一坤只是钱花完了而已。

晚上,钟一坤决定不睡觉,熬夜等翟敏敏回来。他有一种直觉:翟敏敏就在附近。

8

今天是十二月二十日,天气很冷,要下雪了。门外的树干立在风中。

晚上九点半,钟一坤牵着钟毛毛进山。这之前,他请来了房东,补交了翟敏敏欠下的房钱。

房东以为他是翟敏敏的老相好,一边收钱一边奇怪地笑着。

房东给钟一坤带了一瓶散装白酒,这是当地人自己酿造的度数不高的白酒。

钟一坤带了些吃的喝的,一顶帐篷,一些厚衣服,还把狗穿的衣服也带了几件,他们准备在山上住两晚再回来。往年大雪之前,他都会去山上露营几日,这是老习惯了。

晚上十点多钟,钟一坤和钟毛毛到了瞭望台。

说来也奇怪,自从翟敏敏走后,每次进山,钟一坤脑海里总是冒出来翟敏敏的影子,想起她站在出租屋门口的样子。今天晚上她的样子更清晰了,就好像她本人立在跟前。她是个清高的人啊,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儿,不然怎么可能不交房租就走了,出租屋里还有她的生活用品,就连衣服都还在。他把她的东西都打包好了,替她保管,等她回来取。在那个巷子里的人,谁都可能不交房租逃走,唯独翟敏敏不会这样做。他虽然没有跟翟敏敏说过一句话,只在她站在门口发呆的短暂时候,默默地关注过她,注视着她的眼睛,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仅仅这样一看,他就觉得自己十分了解她了。一个常常独自发呆和精神游荡的人,必然时常在自我醒悟和感受人生的遭遇,这样的人稍微做一点不利他人的事儿,就会良知难安。他相信翟敏敏就是这类人。她的突然离开一定有她无法诉说的苦衷。

钟毛毛总是往松树林看,刚才路过的时候,它还故意跑到一棵高树下抬头张望。

晚上十一点,钟一坤打开食物包装,从里面取出一只大鸡腿。狗的消夜。打开露营灯,帐篷里顿时像个温暖的小房间。

钟毛毛突然一把护住鸡腿,因为它发现帐篷门口站着猫头鹰和那只麻灰色老鹰。它们两眼溜圆地望着他们。

钟一坤以为两只鸟饿了,来这儿抢吃的。它们并没有做什么。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不怕。”他对钟毛毛说。

钟毛毛放开鸡腿,不知道为什么,它居然大方地把鸡腿咬着丢给了猫头鹰。

猫头鹰站着没动,也没咬那只鸡腿,看了看钟毛毛又看了看钟一坤,它的眼睛像人类的眼睛,钟一坤盯着它,觉得一阵熟悉,但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种眼神。

“真是两只怪鸟。”钟一坤笑说。他把鸡腿拿回来,重新给了钟毛毛。

钟毛毛又把鸡腿给了猫头鹰。这还是它第一次这么主动让食。

猫头鹰没有吃。它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到瞭望台。

钟一坤被这只奇怪的猫头鹰吸引,它的背影,看着真的像个缩小版的人类的背影。它可能不怎么捕食,身体瘦弱。

麻灰色老鹰自己飞回了松树林。

猫头鹰在那儿站了很久,一直到深夜十二点钟,它的背影还在荒冷的风中。

钟一坤走了过去,猫头鹰并没有被他吓到。他们并排坐在瞭望台上。这是除了张超和钟毛毛之外,他第一次跟一只猫头鹰坐在这里。

“你跟其他的猫头鹰不一样啊,看起来就不一样。”钟一坤说。他这是自言自语,猫头鹰听不懂,也不可能回答他的话。

但是猫头鹰回答了他。

“是的。”它沉闷地说。

钟一坤倒吸一口气,以为听错了。

猫头鹰也愣了一下。

钟一坤很确定这就是猫头鹰在说话。

猫头鹰也敢肯定,这句话是自己说的。

他眼睛直直地望着它,通过帐篷里的灯光,看见它受惊的眼神。

猫头鹰摇了摇翅膀,险些摔倒。

“你是人还是鸟?”钟一坤问。

“我以为我不会说人话了。”它语气哀伤又惊恐。

“我以为你……我不知道我在‘以为’什么……这有点儿超出了我的想象。”他语无伦次。

猫头鹰踮了踮脚尖。

他在想,可不能这样飞走了,这只奇怪的鸟儿,它是一只雌鸟,声音甜美,如果它不是鸟,如果它是人,一定是个美丽的女人。

它没有飞走,像人那样清了清嗓子,然后,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个事儿,怎么说呢,你现在突然听到一只鸟说话,肯定很吃惊。对于我还能说人话这个事,我也很吃惊。我知道你现在脑海里飞速运转,搜索在你一生当中,还有没有比这件事更荒诞更奇异的。我可以说,这是你遇见的最奇异的事儿。因为这也是我遇见的最奇异的事儿。但是,这个世界上,吃惊的事儿多着呢,在我没有变成鸟之前,我和你一样,愣头愣脑——啊,你不要生气,我不是说你愣头愣脑,我打的这个比方有点冒犯你。我现在完全能接受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无所谓了。”

“没事儿,你说吧,我没有那么小气。”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随便说,比方说,你告诉我,你是谁。”

“我是人。”

“这我知道。但为什么成了现在这样呢?”

“不知道为什么。只能说,命运对不起我,可命运又是什么呢?人世无常啊,我也只能跟你说,人世无常。从前我以为我学习的东西和历练的东西必将为我所用,可什么都来不及用,我就这样突然变成了猫头鹰。不过,幸运的是,我还能跟人类对谈。我觉得我们是不是在什么地方已经见过面了?虽然在我的回忆当中,我根本没有什么朋友,尤其是你这样的朋友。我觉得你很面善,是个可以交往的朋友。”

“你不说你是猫头鹰,我还以为你是鹦鹉。”钟一坤壮了壮胆子。

猫头鹰茫然地看向远处,最后被钟一坤的话逗笑了。“难道鹦鹉就不是鸟么。”

猫头鹰望着面前,望着一根草,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以前是个大活人。”

“啊。是的。你说了。你以前是人。”

“我知道你很吃惊。但这是真的。我遇到了怪事儿。”

“我知道是真的。但不瞒你说,我现在的生活很麻木,就连遇上你这种奇特的事情,我都没有一下子吃惊不已。我慢吞吞的,干什么都慢吞吞。”

“噢。这说明你在你的生活中,越来越像一架机器,老化了。变成猫头鹰之前,我就是你这种症状。”

“我只听那些迷信的老人家说,人死了以后会变成鸟,没听说人活着直接就变成了鸟。”

“反正我活着直接就变成了鸟。之前我很不能接受这种转变,这种事儿只在荒诞小说里见过,但既然人死了可以变成鸟,活着直接变成鸟也没什么不行。”

“那倒是。”

“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呢?人变鸟,总会有点儿不一样吧。”

“没什么不一样。也就是我现在不用穿漂亮衣服,不用抹口红,出门不用带伞、拿包、拿钱,不用应酬,不用领工钱,尤其不用给老板点头哈腰。以前,我们的老板每天上午来巡视,我们得先给他鞠躬敬礼,然后按照规定的口号,伸着脖子像笨蛋那样高声高气地喊一遍。像是在搞传销。”

“你在这儿怎么过呀,马上天寒地冻了,作为一个有人类生活习惯的人,你可怎么过呀?”

“就这么过呗。”

“我之前怎么没有发现你在这里。假如我早点儿遇见你,我们早些认识,你是不是就不会变成鸟了。”

“谁知道呢,哈哈,没准儿我更快地变成鸟了。我不喜欢跟陌生人往来。除了工作关系,除了上学时老师和同学的平淡的学习关系,生活中,我一个朋友都没有。”

“我也经常到这儿来,就没有变成什么。”

“人与人不同吧。只能这么解释。我知道你经常到这儿来。好像还有别的人跟你一起?”

“我的朋友张超。他现在不来了。”

“哦。”

“那你以前住在哪里?”

“那儿,看到了吗,城中村。”

“啊?”

“我以前在一家超市里上班,也住在城中村,深居简出。”

钟一坤突然一震,想起翟敏敏。

“你认识翟敏敏吗?”他试探地一问。莫名地,声音发抖,好像眼泪都要出来了。他从来没有跟翟敏敏说过话,她也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跟谁说过话,他对她的声音不熟悉,可此时此刻,他有种预感,心里滚烫,像暴热的初秋时分,站在接近收割的稻田里,等着一场凉雨把他的心情翻一面。

“我就是翟敏敏。”

钟一坤脑袋一下震荡。但这就是答案。

他快要哭出来,心里很痛。逐渐感受到翟敏敏所说的那个叫“命运”的东西,这会儿,像一根钢针,也扎在了他的心窝子。

“你为什么想哭?”

“我真没有想到,跟你正式见面,会是这样。”

“你肯定是不知道该以什么样子对待我了,把我当成人,还是鸟。你以前认识我吗?好吧,我知道了,我是个收银员,很多人见过我,你见过我也很正常。有些面,见晚了就是这样,恨不如不见,是这样吧?”

“真是让人不甘心啊。”

“说得好像你对我们的见面很期待。”

“要是我说我本来就很期待,你会觉得我太肤浅或轻薄。你以为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事实上,我很久以前就默默地观察你了,请你放心,我没有恶意。只是一种站在远处的欣赏。现在我已经住进了你的出租房。房东认为你不需要那个房间了,转租给了我。自从我住进了你的房间,我觉得自己更了解你了。你和我是同类型的人啊,这当然不是房间提供给我的感受,是我默默地观察,是一种出于我自己对你的了解。有些了解和认识,并不需要真的去接触这个人,有时候,我只要看看你的神态,甚至你站在那儿发呆,一动不动地站在雨中滴水的屋檐下,我就觉得自己走进了你的世界里。这是一种跟你也解释不清的感受。我以为总有一天,我会在某个下着雨的傍晚,找个借口和你打招呼,我们就此成为最好的异性朋友。”

“现在我们成为异类朋友也没什么不好,没有下雨,但是在山野中,瞭望台上,有清风和远处的城市。说起来我都有点儿感动了。我感谢你啊,把我当成朋友。我不善于交朋友,嫌麻烦,懒惰,自闭,一个人安于清静。我的生活很单调。”

“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内心太难过了。”

“我已经习惯并且喜欢目前这个样子啦。我现在的理解是,只要以生命的形式活着,就不必在乎外形,我是鸟还是翟敏敏,都还活着。无非是,你知道了我的过去的形式和现在的形式,你用某种观点去衡量和对比的时候,觉得我似乎遭遇了不幸。假如我不告诉你真相,你就会羡慕我是一只可爱的猫头鹰。你会羡慕我的自由,羡慕我的羽毛,羡慕我能飞,然后忌惮我,因为我可能会光顾你的鸡舍,抓走你的小鸡。我以前以翟敏敏的人样活着,现在以翟敏敏的鸟样活着。本质上大体相同,生命是类似的。我现在想去哪里,很快就能到那里。上个月,我去了别的山林,那儿比这里高,山果也好吃,可我还是喜欢待在这里。这里可以看到城中村。毕竟,我在那里住了很久,有点儿留恋。”

“说起来就很遗憾,我住在你以前住的出租房对面。我叫钟一坤。过去那些时候,我站在我的窗前就可以看见你站在门口。那种日子以后再也没有了。我像你的替身那样住进了你的出租房。在这儿见到你之前,我一直等你回去。你的东西我都给你打包好了,存着。”

“我知道你帮我交了房钱。”

“哦,你回去过?我有时感觉你就在窗外。”

“你交钱的时候,我从那个房子上空飞过,我看不清你,但我又觉得你就是那个人,你在瞭望台的身影和那个出租房的身影很相似,我的直觉告诉我,我今天晚上应该过来,确认你和那个出租房的人,是不是同一个人。果然就是你。可我没钱给你。当时我还在想,这个人真傻,帮我交房租,我拿什么还他。现在我除了一身鸟毛,身上一个钢镚儿都拿不出来。作为一只鸟,你要我怎么报答?”

“一个人从人类的群体中消失,成为一只鸟,能发现这个事儿的人,一定很少。”

“只有你一个人发现了,哦,还有你的狗。”

“这么说来,也许那些失踪的人,都变成了别的生命。如果是那样,你觉得他们会开心吗?你开心吗?”

“你这话就像我曾经当人的时候,那些生活频道的记者,在某种节日里进行路人采访,问一个捡垃圾的大爷幸不幸福。”

“今天晚上会下雪吗?你觉得。”

“我不知道。但下雪是早晚的事儿。你在等雪吗?”

“嗯。”

“去年冬天,我数了一下,一共下了七场雪。其中有一次大雪持续了五天。那时候,我还不是猫头鹰。那个时候,我带着我的老鹰朋友,我给它取名翟灰灰,我们坐在瞭望台上,等着雪停。翟灰灰不擅长捕猎,也从来不去捕猎,它是一只鹰界的和平主义者,你知道,这种情怀,别说在鸟类,就是人类世界,也多少会受到一些排挤,它在它的山鹰圈子里无法待下去,那些互相吹捧的鸟类,它又不屑结交,它是一只孤单的野鸟。所以它只能流落在这个山头。你看它无欲无求。我们成为朋友之后,我给它命名,并且给它提供食物。我记得那场大雪下得让人绝望,很多小型鸟儿饿死在树上,它们的尸体从枝干上落下来,看着令人忧伤。我等雪化之后,去山下钓鱼,结果一条鱼都没有钓到。那是一段残酷的日子。水面结冰,鱼儿游去了别的地方,翟灰灰差点儿饿死。我现在给你说这些,你都难以想象到,只有我能体会。作为鸟类的生存,有时候比人类还要残酷。但是人类羡慕鸟儿会飞。现在我羡慕你有帐篷,而我这只人变的猫头鹰,连个窝都没有。但我并不为此感到绝望。”

“我邀请你去帐篷住。”

“这是个好主意,但鸟有鸟的归宿。”

“你不是没有鸟窝嘛。”

“没有鸟窝就是我的归宿。”

“你想来一只鸡腿吗?我可以给你煎一煎。”

“我不吃饲料喂的鸡。这玩意儿鸟都不吃了,你也别吃了。你的钟毛毛也要少吃,你看它,一只虚胖又营养不良的狗。”

9

自从钟一坤知道翟敏敏是爬到那棵很高的松树上变成了猫头鹰之后,他就每天爬到那棵树的树杈上蹲着,已经连续蹲了三天了,这是第三天傍晚。他想变成一只猫头鹰。放弃他的世界,靠近她的世界,最好完全融入她的世界。

三天前,他把钟毛毛送到山下,朝它挥了挥手,狗通人性,懂得他的意思,也懂得他的悲伤和决心,呜呜叫了两声,朝城中心走去。“找你的新生活去。不要回头。”他对着狗的背影说完这句话,也像狗那样,头也不回地走回山中。

“奇迹总会发生的。”他摸着树干说。

既然翟敏敏能变成猫头鹰,他也可以。

按照翟敏敏的回忆指引,那天晚上,她是如何蹲在这里,想了些什么,以什么样的心情,包括跟翟灰灰说了些什么话,他都一一问清楚并且照做一遍。他坚信自己会领悟出变身的诀窍。每一个细节都很关键,可能会直接影响他能不能变成一只鸟。他摒除杂念,只去想象猫头鹰的样子,它的羽毛,它的叫声,它的飞行姿态。

这时候大雪覆盖,这是十二月二十七日的傍晚。

昨天晚上,张超来山上找他。张超说他失恋了,真心喜欢的一个姑娘把他狠心抛弃。钟一坤只是茫然地听了一会儿,然后就走神了,山鹰都看出来他走神了,啄了啄。张超无所谓钟一坤听没听。

张超来的时候,翟敏敏就躲在树上。除了钟一坤,她不想把自己变成鸟的事儿再让第二个人知道。

可是,张超知道了这件事。

昨天晚上,她以为张超跟钟一坤聊完天走远了,实际上他走了一会儿又折回来,有句什么话想跟钟一坤说,结果看见钟一坤在跟她说话,他听得目瞪口呆,而且知道了她就是钟一坤痴痴等待的翟敏敏。他没有走过去打断他们谈话。如果不多听一会儿,他还以为钟一坤只是得了精神病跟一只鸟对话,仔细听完才确定,事情并非子虚乌有。他还听出来钟一坤喜欢翟敏敏。张超并不吃惊猫头鹰是一个女人的事实。听说处于失恋中的人,脑子会变得迟钝,沉浸在自己疗伤的痛苦中,对周遭的其他事儿不感兴趣。他是今天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之后,突然想起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儿,想起钟一坤温柔地和翟敏敏(一只猫头鹰)对话,这件事太刺激他的神经了,起码过了一夜之后,慢慢想起这件事,比当时更刺激他的神经。临近傍晚,他急匆匆跑到山上来,准备求证些什么。

求证些什么呢?他什么都没有想好,也或者想得太多了。

“一个人不能爱上一只鸟……一个人,如何去爱一只鸟……不不,是如何解决这种爱情悲剧……也不对,应该问,人为什么会变成猫头鹰,经历了什么?”张超一脑袋的疑问。

这会儿,眼睁睁地看着冰天雪地里的钟一坤,和一只山鹰蹲在傍晚的高松树上。翟敏敏——雌猫头鹰,则安静地站在树下的一块高耸的巨石上。她在教他如何变身。

张超昂起头。

“你说你要做什么来着?”

“变鸟。”

“一定要这样吗?”

“一定。张超,我喊你亲兄弟,你不要打搅我。”

“你疯了吗?虽然我相信翟敏敏……你的这位猫头鹰女士……她可能因为什么难过的事儿,就就就……成了这样,但你为什么要和她一样?做一只鸟能是什么好事儿,你日子过得不耐烦了吗?”

“没有什么耐不耐烦,我就是想换一换脑袋。”

“换脑袋?换什么脑袋,我看你得换脑浆,这怎么能闹着玩呢!”

“不管换什么都得换。如果我能变成鸟,我就可以暂时不去想那些人间的烦心事儿。我也不用担心自己没有住的地方,没有吃的,没有钱,尤其是,我不再感到空虚了。”

“那你这样说的话,我也想换。我遇到的事儿也比你麻烦。”

“你还是好好当你的张超吧。”

“如果我变成鸟,是不是就不会想些人的事儿?做鸟就去想鸟的事儿,做人的时候才去想人的事儿,是这样的情况吗?”张超望着翟敏敏说。

“是的。大概是这样的情况。我现在基本上只想鸟的事儿,很少再去关心人的事儿。我连回忆都很少了。”

“那这样的话,过些时候,你是不是会忘记自己以前还是个人?”

“这些不是我担忧的问题。我没有这种心理负担。就目前来说,什么时候我都知道我以前是什么,现在是什么,仅仅如此,我不会陷入很多从前困扰我的事情当中,我是一个新的生命了。我还偶尔飞出去散心。只要飞出这片山林,经过我生活过的上空,就会带动记忆,就还是会想起以前的人事儿。但那些回忆已经不会让我感到难过了,就好比一首忧伤的调子,你去填词哼唱,但你不会因此伤心落泪。”

“那我还真有点儿羡慕了。你看我可以变成鸟吗?”

“钟一坤可以的话,你就可以。但这个事儿,你要想清楚而且我希望你不要告诉别人。我不希望在这片树林里除了你和钟一坤还有别的鸟,假如你和钟一坤能变成鸟。”

“你放心吧翟敏敏,如果我变成鸟,保证不会把这种变身的方法传出去。钟一坤你觉得咋样了?你快变成鸟了吗?”

钟一坤卡在树杈中间,屁股又冷又疼。

10

钟一坤变成了猫头鹰。

张超也变成了猫头鹰。

他们两个比翟敏敏更兴奋。关于变身的事儿,他们甚至比翟敏敏更清楚如何从人到鸟,就像一颗螺丝钉,他们能描述出它还是铁水的样子,在一系列常规操作后,它变成了螺丝钉。

这个事情张超比钟一坤的感受还要清楚明朗一点,他能准确地把握从人到鸟的细化过程。他在变身的过程中感受到羽毛一点一点从他的皮下组织冒出来,然后,他听到人的肌肤的萎缩,听到羽毛将人的形状掩盖,最后,他听到一种类似爆破的声音,他的两条人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又短又细的猫头鹰的腿,在这个演化过程中,他承认自己心中有一股巨大的追悔,但是他来不及从肉体到精神上跟他的人的肉身告别,眼前就出现一个烧红了的火坑,像是在火坑中做爆米花那样,内心狠狠地蹦跳了一下,接着他就成了一只灰头灰脑的猫头鹰。

现在他们两个坐在树杈上,各自回忆并描述转变过程。

“想象是很重要的,然后就是保持安静,腾出脑子里所有的东西。”钟一坤说。

“我和你相反,我认为安静不是很重要,在转变过程中,我觉得我在进行一次长跑。这种变身就像雨夹雪,我是雨,我要转变的目标是雪,我能记住我还是流动的时刻,进而我变成‘雪’,整个过程对我来说并不陌生,等我再摸索几天,我相信我还能变成人。”张超手舞足蹈。

“变成人?”翟敏敏笑了笑,“不可能。我尝试过。”

“那你说说,你是如何尝试的。”

“坐在树杈上想象呗。”

“想象你是人?”

“对。”

“这肯定不行。空想是不行的。”

“那你找到什么诀窍了吗?”钟一坤插嘴。

“我肯定能找到。给我两三天时间,我觉得我快要找到那个窍门儿了。但是空想肯定不行。”

“变成猫头鹰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做,蹲在这棵树上就成了。”翟敏敏说。

“对啊,就是因为这棵树,而不是仅仅凭借着空想。你看我和钟一坤,就是按照你的方法蹲在这棵树上,然后也成了——哎呀,你可是提醒我了,让我们变成猫头鹰的,就是这棵树!这棵树要保护起来啊,这可是了不得的树。”

“你这么说,好像也有道理。”钟一坤翅膀触了一下树干。

张超激动地踮起脚,又收了收,一纵身飞出去,围着树干转了两圈。“这可得好好保护起来。”

“有什么意义呢,难道你真的还想回去。”翟敏敏说。

“难道你愿意一辈子当一只猫头鹰了。”张超说。

“我愿意。”

“那你呢?”张超问钟一坤。

钟一坤看了看翟敏敏,说道:“她愿意,我就愿意。”

“那你们的家人不管啦?”张超想起自己的孩子,还有老人。他换换脑子可只是换换脑子,没有想过要彻底当一只鸟。

“各人有各人的命。何况我的父母并不需要我。如果我死了,那就只是世界上少了一个人,地球还是照样转,他们很难思念我。”翟敏敏说。

“对,各人有各人的命。我的父母有那些钱,可以去养老院了,也可以被我的那些堂兄弟姐妹们照顾,我不担心。”

“你这是自私的想法。堂兄弟姐妹,怎么能替代亲生儿子。你也不能把责任丢给堂兄弟姐妹。”

“杞人忧天啊。假如我死了呢,他们还是一样要依赖别人,或者自己依靠自己。”

“但你没死。”

“死有很多种方式,变成鸟就是其中一种。”

“你这是吓唬人。我可不认为自己是个死人。”

“不是我吓唬你,仔细想想就是这样。就算我还能赡养我的父母,可最后,死亡是一个人的死亡,亲生儿子也代替不了。如果你说,亲生儿子要负责将父母埋到坑里去,那我告诉你,做这个事儿,路人甲都可以完成。”

“至少要有一个仪式。”

“你说告别仪式吗?活着的时候告别才是告别,死亡不需要告别,更不需要什么仪式。那都是活人的虚荣。”

“反正我只是来换换脑子。当一只猫头鹰,我确实会少想很多人生的事儿。但我还得回去。你们可以说我很俗。”

“没有人这么说你。至少我能理解你为什么想回去。你还有牵挂。”钟一坤不由自主地拍了拍翅膀,他现在已经自然而然地有鸟的肢体动作了。

张超沉默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有再说。他飞回高松树上。天色已黑,远处城中灯火亮晶晶的,他想起这个时间,他的工友们正在吃烧烤喝啤酒。有人在看球赛,有人在工地的空旷处打篮球。他想起自己刚刚脱离的人类生活,还能触摸到那片生活的热气。

翟敏敏闭上眼睛,钟一坤来了之后,她不再纯粹地认为自己是一只孤鸟了,她保持或者说她复苏了一些人类的感情。但是关于重新做回人类,她没有想过。

钟一坤也闭上眼睛蹲在翟敏敏旁边,他的羽毛挨着翟敏敏的羽毛,这是他第一次离她这么近。

11

谁能想到,张超竟然真的找到了变回人类的方法,这个方法再简单不过了:走到山下去。

就这么容易,容易到让人不敢相信。

张超得出一个结论:一个人要变成鸟,就得爬到树上去;从鸟变成人,就得放弃飞翔,一步一步走到山下。出了山林,自然恢复了人样。

张超把这个事情说给翟敏敏和钟一坤,他们试了一下,果然如此。可他们不愿意再做回人类,当天晚上便重新回到树上,再次成为猫头鹰。

张超离他们而去。回到城里。

这是上个月的事情了。

现在是新一年的农历二月初。一大清早,山下堵满了人,排成长队。翟敏敏飞去看了一下,队伍直接从城中心排到山脚下,足足有三十公里长。不仅是本城的人,周边城里的人也来这儿排队。

张超坐在山脚下,他像算命先生那样搭了一个棚子,棚子跟前摆一张桌子,在他的桌子跟前竖着一块招牌,上面写着:体验做鸟,百分百恢复人样。收费标准为一个人一千元整,交了钱,他就可以传授变身术,体验24小时猫头鹰生活。时间到了,必须在他手里喝一碗什么“药水”,由他将他们蒙着眼睛分批引导下山。张超故弄玄虚,所以那些人并不知道其实不用喝药水,直接下山就能恢复人样。

张超跟钟一坤说,好地方就要多宣传,有商机就要抓住,不告诉别人这儿有山,又怎么能说别人看不见或认不清好地方。

钟一坤觉得张超投机取巧,发不义之财,尤其是,他出卖了这座山,不由人做主,也不由山做主,把一帮人乌泱泱地拉扯到这儿来,搅乱了某种山和人之间的秩序。答应翟敏敏的话,转身就忘了,前面刚刚保证过,不会将变身的事儿说出去,现在为了钱,大张旗鼓把这件事做成了生意。张超说钟一坤太大惊小怪了,这个事情,也只有翟敏敏和他钟一坤不愿意做,其他人谁都会做,并不是只有他会这样做。他暗讽钟一坤脑子僵化,活该一辈子搞不成事业。两人就此闹翻。

钟一坤想在众人跟前揭穿张超的骗局,可没有人相信他,他们觉得像这种关乎性命的大事,交点钱给专业的人来操办比较放心。钟一坤站在那里喊了几天的话,没有一句被人听进去。

而张超,花钱雇了一大批人为他做事,酬金丰厚,这些人对他言听计从、忠心耿耿。短短数日,他收益巨大,人们对他恭敬有加,让他一下子就膨胀了起来,仿佛已经自然而然地升腾到了上等人的生活层面,他要什么有什么,物质的、精神的(这个他可以假装有,因为所谓精神生活,很多时候,他认为,完全可以包装出来),总之,要什么有什么。这种日子与往日完全不同了,人们再也不会因为他在建筑工地干活,一身灰头土脸而看不起他了,他变了,从此以后,他是全新的张超了。然后,他想到前妻,那个不安分的女人,现在肯定陷入了深深的后悔中,放弃他这么有本事的男人,她还能过上什么好日子?他越想越解气,无论过去什么遭遇,都从他变得有钱这一天开始转变了。

“瞧瞧他们!”他想。他想的是钟一坤和翟敏敏以及那只笨蛋山鹰。翟敏敏和钟一坤要是学他这样,又何必过得这么仓皇,不在城市里双宿双栖,偏要蜷缩在荒凉的悬崖上。他们要是给他稍微低一下头,他不是不能带他们一起发财。至于那只山鹰,它为了宣示主权或者随便什么理由,蹲在那棵高松树上不肯走,不过它只是蹲在树尖上,影响不了他的生意,就像人类用跳楼威胁谁那样,它也蹲在那儿威胁他。张超惯不了它这些毛病,我行我素。“没有什么是钱解决不了的,如果解决不了,那只能是钱还不够多。”他恨不得去敲着钟一坤和翟敏敏的脑袋说这些话。

山林中猫头鹰每天都很多,即使他们体验做鸟的时间只有一天,可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来体验,树林里就一直爆满。每一棵树上,每一根枝丫,都被这些鸟人占据。谁也没办法看见山林的美景,谁也只看得见一大片芜杂的羽毛和挤来挤去的鸟头。就算去飞行,也是一大片去飞行,又因为太高兴太激动,飞得乱七八糟,乌烟瘴气地铺在树林上空,有些鸟的翅膀甚至折了,折了翅膀的人,下山之后自然就成了瘸子(这倒是很奇怪,按道理,折了翅膀,应该手部出现问题,可他们就是瘸腿了)。但是像这种“飞行事故”,张超之前就收了很大一笔保险费,所以,财大气粗的他,赔得起。

现在,他每日坐在那里像尊大神,无比得意自己的聪明头脑。钟一坤对他的“事业”嗤之以鼻,翟敏敏也嗤之以鼻,可是无所谓,人各有志,想发财就不能妇人之仁。有些人来世上走一趟,像做了一场噩梦。他无非也就是这样吧。

短短半个月,也就是二月底,树林中的植物先吃不消了,草坪上光秃秃的,一根草也不长了,山果一颗不结,山花一朵不开。至于那片高大的松树林,首先吃不消的就是那棵让人变成鸟的神树。他们给它取名“神树”。神树的树干被人踩得脱皮,他们一些人觉得这棵树过于神奇,偷偷剥开树皮,取一块儿,藏在翅膀里,恢复人形后用来泡水喝,据说这种水就是神仙水,喝了长生不老。树林中的一切都露出了枯萎的样子,树的枝丫被密密麻麻蹲在上面的猫头鹰踩得要断了。大树超负荷并没有让张超的发财梦暂时休息一下,他甚至变本加厉,预感到这片树林以及这座高山可能会在某一天突然消失在人们眼前,他就加快了赚钱的速度。之前他让五个人一组蹲在树上变鸟,现在增加到了二十个人。他看见这座山,是钟一坤的引荐,如今钟一坤和翟敏敏与他闹翻了,他们也因为树林被人占据,不得不长时间栖身于窄小的悬崖上的小山洞里,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动些什么手脚。在这个世界上,能率先创造奇迹的人,总是会掌握别人不能掌握的秘诀。没准儿他们能让他看见山,也能让他看不见。他只想抓紧时间挣钱,然后离开这个地方,回到老家娶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好好过日子。现在已经有好几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对他表白。尤其是当初抛弃他的那个姑娘,又回到他身边。他知道这些都是因为金钱的魔力。

有些事选择了这样去做,就只能做到底。

树在枯萎。

山林在枯萎。

天空被猫头鹰的翅膀遮蔽。

翟灰灰坐在树尖上,像已经死去,像枯死的树尖。

但是,张超眼里注意不到这些。

钟一坤觉得心神不宁。翟敏敏也觉得心神不宁。就是他们一起感觉到更大的心神不宁的这天晚上,二月的最后一个晚上,突然暴雨密布,将许多树上的猫头鹰都砸掉下去。

“那些雨点,像拳头那么大了。”他对翟敏敏说。

翟敏敏看了一眼天空,她那满是灵气的脑海里冲出来一个念头:要打炸雷了。

果然。一个雷劈在了高松树林,一阵火星子蹿起来之后,那棵让人变成鸟的高树,顷刻间被点燃,被大火吞噬了。紧接着,一大片松树林全部燃了起来。猫头鹰四处飞窜,哀声不止。

翟敏敏想飞出去帮助翟灰灰,但是飞不出去,飞出去也没有意义了。翟灰灰像个殉道者,瞬间丧生于火海。

“下山去、下山去……”

钟一坤和翟敏敏听见猫头鹰们带着人类的哭声,大喊大叫。

可是它们下山去后,只有一部分人恢复了人样,剩下的一部分人,再没有变成人样,它们昏昏沉沉,最后栽倒在地,死了。

“可能那棵树被雷劈,没有燃尽之前,一些及时跑到山下的猫头鹰还能恢复人样,燃尽之后,一些来不及跑出山的人,再也恢复不成人样了。人不能把某些东西看作儿戏,玩物则玩命,他们不能理解生命,他们承担不起这种后果。”翟敏敏说。

“你听,他们在哭。”

“哭没有用。但是得哭一哭。”

“他们让张超赔人。张超怎么办?山下一片大乱。”钟一坤伸了伸脖子,像要打嗝儿。松树林大火,天空全是浓烟。他抖了抖脑袋,落下许多黑色的灰尘。

翟敏敏缩着翅膀,显得有些冷漠。

“各人有各命。”她知道他在看她,只说了这句。

钟一坤收拾了一下心情,仔细想想张超,觉得张超今天的遭遇,也是他自己造成的。一个人什么都想要,就会什么都没有,尤其想要什么,就没有什么。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张超特别可怜。

山林中猫头鹰和那些堵在山下的人,各说各的,七嘴八舌,张超被包围在其中。他听到他们突然喊了起来:打死他。

比暴雨还要大的拳头重重地落在张超身上。他们边哭边打,失去亲人的人,体验当猫头鹰的不甘心的猫头鹰们。他被人举了起来。这个高度让他想起刚刚体验到的社会上层的生活(他想象得多而没有完全亲身体验的上层生活),这种日子还没有真实地过上几天呢,可现在,他被抬举起来,身体完全沾不到地面,悬挂着的巨大的实实在在的痛苦,比地面上更痛的痛苦,像蛇一样缠在身心上。猛然间,泪水要喷出来,想起钟一坤对他说过,他们这种最底层出身的人,很难适应不属于他们的生活。“自卑”像一种先天性疾病,只要他们过得稍微好一点,这个东西就时不时冒出来作祟,让他们怀疑自己所过的日子多么不合适。“先天性疾病”随时要他们恢复原形,回到他们过去那种忧伤的生活中。钟一坤不是没有成功过,可是他说过,巨大的成功之后他只感受到无聊和空虚,所以他后来当了猫头鹰,谈了一场完全剥离了现实欲望、只属于精神层面的爱情。可那又怎么样,做人有做人的空虚,做鸟有做鸟的空虚。张超现在知道了,钟一坤是悲剧的钟一坤,他是悲剧的张超,他们都在努力改善环境,可到头来,也许是用劲儿太猛,也许纯粹就是他们真的只适合在某个平常的环境里生活,虽然辛苦,但那个时候,他张超认真工作,他钟一坤屡败屡战。现在倒好,他完全不能承受突然变化的环境和凭空而得的财富,他被这些东西搞得精神疯魔,搞得现在被更加疯魔和空虚的人群抬举在疼痛的半空中。就在万分痛苦的时刻,张超发现,眼前的山林不见了,大火不见了,钟一坤和翟敏敏,随着山的消失而消失,只剩下一大片似梦似幻的喧哗。

他感觉到,一张大网撒了下来,他和眼前所有的人,都像旱地里的鱼,在网中扑腾。他想起翟敏敏之前跟他说过的话,“各人有各命”。这像是一句神奇的咒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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