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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洲》2025年第4期|刘庆邦:受头
来源:《绿洲》2025年第4期 | 刘庆邦  2025年12月04日08:50

受头是一个词。这个词不是一个生僻的词,只是表达一个比较陌生的接受性行为的概念。什么叫受头?别人双膝跪地给你磕头,磕一个头,或连磕三个头,你接受了,这就叫受头。

受头是一种极少见的、郑重的、带有仪式感的行为。有的人活一辈子,可能连一次头都没受过。

小时候,在我们家的堂屋,我多次看见过磕头和受头的过程,好奇之余,那一幕幕就保留在我的记忆里。稍事回忆,那些情景就像电影镜头一样在眼前历历闪回。

都是在农历的大年初一,天还黑着,墙根儿的残雪尚未化尽,爆竹仍在炸响,一些人就到我们家磕头拜年去了。我们村没建刘氏祠堂,我们家的堂屋起着祠堂的作用。堂屋当门靠后墙的条几上,从东到西,并排放着三座主楼子,每座主楼子里供奉着一尊刘家先祖的牌位。主楼子的材质为檀香木,雕刻的飞檐斗拱,开合自如,十分精美。三代先祖的牌位像是缩小版的石碑,“石碑”上书写着先祖的名讳。我注意到,在主楼子前面跪地磕头的都是一些男人,连一个女的都没有。那些男人多是一些上岁数的老头儿,他们白了头发和胡子,步履已有些蹒跚。他们三作揖之后,慢慢地双膝跪在硬地上,一磕头,再磕头,三磕头。磕头时,他们都不说话,每个人的神情都很严肃,好像回到了远古。

那些先祖们都已逝去,当然也不会说话,只是默默地接受他们的后人给他们磕头。出于对后人的怜爱,也许他们并不愿让那些年已垂暮的后人给他们磕头,但他们没能力拒绝。也就是说,他们的受头是被动的,不接受也得接受。

对于活着的人受头,有两个说法,一曰可以增寿,二曰可以减寿。至于是增寿还是减寿,因人而异。倘若这个人对人有恩,于世有益,德高望重,具有受头的资格,受头是增寿的。相反来说,不该受头的受了头,那就会减寿,受一个头,有可能减去一岁,受的头越多,活的岁数就越小。因此,懂得这些道理的活人都对受头持慎重态度,几乎视受头为魔咒,对动辄磕头的人避之唯恐不及。

我们村有一位被称为五奶奶的老太太,对受头秉持的是欢迎态度。也许五奶奶并没有什么增寿和减寿的概念,她的岁数已经不小了,只是图个过年喜兴而已。起五更,拜大年,是我们那里由来已久的年俗。在五更天,家家大门敞开,户户烛光闪耀。年轻人成群结队,到各家各户去给长辈拜年。拜年啦!拜年啦!拜年的欢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大冬天的,天是寒的,地是冻的,年轻的男孩子、女孩子穿的都是过年的新衣服,长辈人哪里真的舍得让他们跪地磕头呢。再说了,长辈人把拜年理解为一种礼节性的说法,一般都会说:好嘞,好嘞,说说就到嘞,就心领嘞!可五奶奶是个例外,她不拒绝上门拜年的人给她磕头。她端坐在堂屋当门的一把老式木椅上,头上戴一顶黑色绒帽,帽右侧插一朵红色的绢花,两鬓露出银白的头发,一大早就等着受头。可笑的是,她双手扯着大布衫子的前襟,把前襟扯成一个布兜儿模样,像是随时准备把她受到的头收进布兜儿里。她这样做,像是下地拾麦穗,或是拾豆角,每受一个头,布兜儿里就多一份收获。一见来了拜年的人,她就说:来吧,来吧,谁的头我都收着。她把“受头”说成了“收头”,她要收人的头,这可不得了。每个人的头只有一个,让她收走怎么办。于是,人们就有些退缩,很少有人真的给她磕头。有那调皮的年轻人,伸出一只手,把五个指头对她勾了勾,说五奶奶瞧好喽,五兄弟给您磕头了。对于有人偷工减料,用手指头代替人头给她磕头,五奶奶照样很快乐,说好好好,指头也是头,这样的头我也收。

在我们那里,把祖母辈的叫奶奶,把曾祖母辈的叫老太太。这样按辈分排下来,我应该把五奶奶叫五老太太。在大年初一,我随着人群,也去五老太太家拜过年,可我站在人群后面的暗影里,只走个过场就完了,从不敢让五老太太看见我,更谈不上给她磕头。我爷爷那么疼爱我,在爷爷生前,我都没给爷爷磕过一个头,哪里犯得着给别人磕头呢!

出于自尊,我虽然极少给他人磕头,自己却曾经受过头。我受的不是一个人的头,同时受到的是两个人的头。而且,给我跪地磕头的不是成年人,而是两个小孩子。那次受头,着实把我吓着了,使我的精神受到了意外的刺激,让我终生难忘。活了大半辈子,我只受过那一次头,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受过任何人的头。我想,在剩下的日子里,我一定要避免再次受头,以免给自己增加新的心理负担。就是那一次受头,我也不得不记述下来。

时间是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一个麦收季节,地点是中原地区一座国有大型煤矿。一天夜间,一场突发的井下瓦斯爆炸事故,让八十多位年轻的矿工瞬间死于非命。当时作为煤炭报的一个记者,我迅速赶往现场,作新闻采访报道。随后,我又采访了几位工亡矿工家属,详细了解矿难给他们造成的伤害和痛苦,写了一篇近两万字的纪实文学作品。作品在《中国煤矿文艺》发表后,得到了煤炭工业部领导的重视。有一位主管安全生产的副部长,专门给我写了一封公开信,感谢我写出了如此感人至深的好作品。他要求全国各地煤矿负责安全生产的同志,都要读读这篇作品,真正为广大矿工的生命安全负起责任。将近三十年过去了,那篇名为《生命悲悯》的作品,仍在有的煤矿作为安全教育教材使用。这使我对文学作品有了新的认识,我认识到,文艺为人民服务,并不是一个虚的说法,有时候好的作品的确可以为矿工服务。

在那次遇难的矿工中,有一位刚过而立之年的矿工叫阮河生。他是运输队的运输工,在井下开刮板运输机。阮河生当的是农民轮换工,矿上和他签订的劳动合同是五年。他干满五年,就有可能被别的更年轻的农民替换掉,继续回家当农民。阮河生很喜欢自己的这份工作,喜欢到珍惜的程度。当他开动运输机,看到被人们称为乌金墨玉的原煤从运输机上源源流过,难免会产生一些联想。他想到,这些煤要是运到电厂,就会发出电来;要是运到钢厂,就会炼出钢来;要是运到千家万户呢,烧火做饭就不成问题。他高兴起来,几乎想编一个顺口溜,叫这个工作真不错,发电有我,炼钢有我,烧火做饭也有我,不错不错真不错!有人开运输机时,会在机头的大肚子开关处铺一块荆笆,坐在荆笆上打瞌睡。而阮河生只要一上班,就两只眼睛大睁着,让矿灯的眼睛也大睁着,一直盯着运输机呼呼运行。在他值班期间,从没有发生过运输机掉链子或断链子的事。煤在运输机的铁槽子里往前走,有时会从槽子的上沿撒出一些,撒在巷道的地上。阮河生备有一把铁锨,一见有煤撒出来,他就像爱惜粮食的农民一样,及时把煤铲进槽子里,把巷道清理得干干净净。他虽然只是一个农民轮换工,但他并没有轮换意识,不知不觉间就有了长远的观点,要在煤矿长期干下去。人有长心,才有长性,才有长工。五年过去了,因阮河生为人实诚,工作勤恳,还掌握了一些运输机的修理技术,矿上没有跟他解除劳动协议,而是又跟他续签了五年新的合同。干到第十年,阮河生又得到好消息,矿上要把他转为正式工。他的转正手续已经开始办理,大概再过一个月,他就是国家的正式工人了。从轮换工转为正式工,这是每个农民轮换工都梦寐以求的事。可每年的转正指标很少,可以说是百里挑一。阮河生被挑中了,我的娘啊,我的天啊,这是多么值得高兴的事啊!

这么大的喜事,阮河生自己有些承担不了。趁着轮班倒休,他抽出一天时间,赶回老家去了,要把好消息跟妻子宋巧女一块儿分享。

当晚,两口子兴奋得半夜睡不着觉,他们想得很多,很远,也很美好。他们打算,等两个孩子长大了,也让他们到矿上当个好工人。那样的话,他们的后代就从土垃窝里跳出来了,就不会祖祖辈辈都当农民了。妻子还跟阮河生开了个半真半假的玩笑,说:河生,等你转成正式工人,可别把我们娘几个甩了呀!

阮河生说:哪能呢,不会的。

妻子有些撒娇,让阮河生对她赌个咒。

阮河生认真起来,他想了想,说:这样吧,谁要是变心,下井让他碰上冒顶……

妻子不等他说完,赶紧伸手捂他的嘴:我不过跟你说句玩笑话,谁让你赌这样吓人的咒。

宋巧女担心阮河生变心,是出于对丈夫深切的爱恋和依赖。这应了一句哲语,越是爱到十二分,越是防备到十二分。这里还有另一层原因,阮河生是宋家的一个倒插门女婿。宋巧女姐妹四个,只有一个哥哥。哥哥在一次开手扶拖拉机犁地时,从坡头高处摔下来,拖拉机砸在人身上,当场就把人砸坏了。而宋巧女的父亲长期瘫痪在床,几乎是个废人。宋家缺少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希望能找一个上门女婿。阮河生家弟兄四个,他是阮家的老三。家里弟兄多,家庭条件又不好,找老婆就比较困难。作为一个男人,一般来说不愿离开自己的家,到别人家当上门女婿,那样做有失脸面,有些屈就,也似乎有些屈辱。可阮河生为了能给家里分担一些困难,为别的弟兄找对象创造条件,自愿到宋家当了上门女婿,娶了宋家的三闺女宋巧女。因是上门女婿,就不是主体,他和宋巧女生的孩子就不能姓阮,而是姓宋。他们已经生了一女一儿两个孩子,女儿叫宋娟娟,八岁,刚上小学二年级。儿子叫宋亚军,六岁,刚上小学一年级。两个孩子都是高鼻梁,大眼睛,又聪明,又乖巧,惹人疼爱。阮河生什么都不计较,他把自己当成宋家的儿子,里里外外一把手,把一个家支撑起来,支撑得和和美美。在没去煤矿工作之前,他在家里犁地、收割、放羊、喂牛,样样拿得起,放得下,是一个合格的好庄稼人。阮河生性格内向,寡言少语,也是个温和的人,跟村里的大爷和叔叔们相处得很好。村里人都说,宋家不知烧了什么高香,找了这么个好女婿。阮河生的岳母说过这样的话:河生,你可是我们宋家的恩人哪!

阮河生说:妈,您这样说就显得外气了,我就是您的儿子呀!

就是因为阮河生人太好了,阮河生突然遇难,宋巧女不堪承受如此沉重的打击,她觉得天也昏了,地也暗了;天也塌了,地也陷了,仿佛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她哭昏过去,被抢救过来,再次哭昏过去。她软弱得走不成路,需要姐姐和妹妹架着她,才能一点一点往前挪。她几乎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要侧耳细听,才能听清一些字眼。

矿上的人征求她对善后问题的意见,她说,希望能顶替阮河生到矿上来,希望矿上能给她安排一个工作,因为她还要供两个孩子上学,那点儿抚恤金不经花。要是有点活儿干,每月有点儿收入就不愁了。啥活儿都中,扫地也中,做饭也中,别人不愿干的她都能干。她接着又说:不给我安排工作,我也不会去闹,跟领导闹,我不会……我不会说话,不会跟领导搅搅这,搅搅那……河生人那么好,河生人都走了,啥都不说了……

宋巧女顶替阮河生参加工作的要求没有得到批准,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果然没有再提。她最后提出的要求是,能不能在阮河生火化前看他一眼,送他一程。这个要求领导答应了。

遗体告别定在下午两点。我看见阮家和宋家的亲属忙着买纸,买炮,买孝布。娟娟和亚军头上、腰间,都扎上了用整幅的生白布做的重孝。看着两个孩子苍白的小脸,忧郁而惊恐的神情,我回想起自己九岁时为病逝的父亲戴孝的情景,将心比心,心中突然为两个可怜的孩子涌起巨大的悲痛,泪水模糊了双眼。他们这样的年龄,正该是在父母面前撒娇的无忧无虑的年龄,命运如此残酷无情,干嘛要把失去父亲的灾难降临在他们头上呢!在走访中得知,阮河生的老家跟我的老家在同一个县,都在豫东大平原。天下矿工是一家,再加上我和阮河生是老乡,我也想去和我的矿工兄弟阮河生告别一下。我们老家的规矩我懂,凡是为死者送葬,都要出一份纸份子钱。我掏出六十块钱,给了主办丧事的阮河生的大哥。阮大哥接过钱,问怎么称呼我。我没告诉他我的名字,也没说我的职业,只说我姓刘,是从北京过来的。

我和阮家、宋家的人一起,坐面包车来到市里的殡仪馆。我因为记者身份得到允许,可以先到整容室看一看。我看到,阮河生已经被整过容了,他的尸首是完整的。据说瓦斯爆炸发生在采煤工作面,阮河生的工作岗位并不在工作面,而是在运煤的巷道里。可爆炸所产生的巨大冲击波,还是波及阮河生,他被冲击波抛起来,重重地撞在巷道的墙壁上。撞到墙上后,并没有反弹回来,后背被直接贴到了墙上,呈现的还是站立的姿势。两个年轻力壮的救护队员上去,才把他从墙上“请”了下来。化妆之后的阮河生,被安放在一个底座装有轱辘的灵台上,上面罩着一个透明的玻璃罩。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西装,脖子上系着蓝色的领带。他头上戴着一顶鸭舌帽,脚上穿着一双棉布登云鞋,看上去和西装不那么协调。据宋巧女说,阮河生生前从没穿过西装,更没系过领带。这么好的衣服,河生穿上也许会感到不大自然。可阮河生表情平静,宽厚,似乎已超然物外。我之所以能辨认出是阮河生,因为属于他的还有一张窄窄的白纸条,纸条在他身上放着,上面用黑墨水写着三个字——阮河生。

遗体告别非常简单,没有哀乐,也没有花圈,谈不上什么仪式。阮河生的亲人们只是从阮河生的身旁过一过,最后看他一眼。阮河生的儿子宋亚军过来了,怀里抱着一只空骨灰盒,准备盛他爸爸的骨灰。紧随其后的是阮河生的妻子宋巧女。为防止发生意外,两个善后的工作人员每人抱住她的一只胳膊,紧紧架着她。她伸着头,使劲对阮河生哭喊:河生,河生,亚军他爸,你等等我,我也不活了,我跟你走啊!她挣着身子,低着头欲往玻璃罩上撞。

两个工作人员把她架得脚不着地,硬是把她架走了。

一出灵堂,宋家母女就坐在地上,哀哀地哭成一团。

阮河生的大哥点了纸,放了炮,还打开一瓶白酒,把酒浇在火头上。火借酒力,熊熊燃烧,直冲天空。一瓶酒只倒了半瓶,阮大哥举起酒瓶子,连同半瓶酒,非常恼怒似的在地上摔碎了。

坐上返回宾馆的汽车,宋巧女仍哭声不绝。其实她已经哭不出声,只是闭着泪眼半躺在母亲的怀里,不停地呻吟,重重地叹息。

我和宋家母女坐一辆车,我想尽快离开这个场所,早早地到车上坐着去了。因为我看见殡仪馆的院子里又来了好几批工亡矿工家属,他们都是来和亲人的遗体告别的。整个院子里除了哭声,就是雪白的孝服,气氛异常哀伤,沉重。我不敢再看,不敢再听,呆望着车窗外那根冒着缕缕黑烟的烟筒,心口发堵,头也有些晕。我觉得自己有些受不了,很想痛哭一场。

这时,我听见有人拍车门,我开门下车一看,见是娟娟和亚军两个孩子并排跪在车门口的地上,在给我磕头。这一定是阮大哥安排的,我给两个孩子的父亲出了一点纸份子钱,两个孩子这是在向我磕头谢孝。我哪里见过这个,哪里受得了这个,我说:好孩子,使不得,赶快起来!我拉起娟娟,弯腰把亚军抱起来,紧紧地抱在怀里,我说:好孩子,叔叔不敢当啊!我喉头发哽,眼泪禁不住涌流出来。

这就是我那次所经历的受头的往事。人头为天,每个人的头都是高贵的。若不是毫无防备,万不得已,万不敢轻易受头。

将近三十年过去了,我想,宋娟娟和宋亚军也都成了成年人。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记得曾给一个陌生人磕过头。有时候,我真想去他们老家回访看望他们一下,看看他们后来的命运如何。他们有名有姓,找到他们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可我想到,我的看望有可能会引起他们对少年失怙的痛苦回忆,那就不打扰他们了吧。

我衷心祝愿他们都有平安幸福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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