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2025年第4期|李国彬:向右走,向左走(中篇小说)
1
大奎将二奎、三奎都喊到了,来给自己的新房子上梁。
大奎在当地混得不错,加上有自己的企业,凡事都拿得出手,家宴办得热热火火的。宴席本来准备在城里摆的,但城里不给放炮,这犯了大奎的忌讳,于是就在老家那个山坡上拉开了场子。
中午摆了二十多桌,院子里,桌子连桌子,人腿抵着人腿,人声鼎沸的,有的笑声显得很浪,突出得很,旁边还有几个鼓乐手在吹拉弹唱,嗷嗷的,非常卖力。
酒到二八盅,大奎请村支书带着他,给大家敬酒。他是一桌接一桌地喝。一般来说,碰到这种场合,主家为了少喝,敬酒时都会作假,手里端着的虽然是大酒杯,里面却是水,或者是加了很多水的酒,但是,大奎让大表舅给自己的杯子里倒满了酒,哪个劝都不行,见人就喝,喝完就紧抿着嘴巴,然后把酒盅向下,向对方做个展示,以表明自己已经喝完。那酒杯真大,向下倒转时,如同向下卡口大缸。一桌平均“卡”一次,二十多桌就卡二十多次,碰到会闹的,还要多卡几下,待二十几桌都卡过了,大奎走起路来就有点不像自己了,常常是左脚忙着去踩右脚,或者去乱踩别人的鞋子,看到这种情形,院子里不时传来一阵阵欢笑声。
又闹了两个多小时,待客人拿着礼品,打着嗝,醉醺醺地往家走,大奎把二奎和三奎兄弟俩带到了自己的公司。
大奎的公司离大奎家不远,就在山坡下,一个大院,七八栋房子,当中那栋最高的楼房是大奎办公的地方。兄弟俩都是第一次来,很稀奇,左看右看,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
二奎有点喝高了,他歪歪倒倒地充满羡慕地说:“我……我哥,真漂亮……”二奎是个结巴,说话时,舌头就跟绕在树桩上似的,撕扯不清。
大奎“哈哈”地笑着,他举了举手,喘了口酒气,摇着头说:“哈哈,小意思……”他打了个嗝,然后往身后的沙发上沉沉地一坐,跟二奎、三奎拉起了家常。无非是二奎离婚后怎么还不找一个,三奎的两个儿子都在干什么?……一大堆。
当然,大奎也说了自己:儿子大农在厂里帮自己搞管理,至于闺女依依,他轻描淡写地说:“书没读好,给花朝卖房子去了。”
话里却藏着一副张扬之气,因为在花朝小区,依依每年能卖十几套房子,提成很高,钱罐子里满满的。这时,三奎转换话题说:“俺哥,俺来时,去俺爸坟上看了,给他烧了纸。”三奎从小随姑姑生活在北方,习惯把“我”叫成“俺”。
大奎点了点头,吹了口酒气,脸色沉下来,他说:“对了,我—— 跟你们说件事。”
听大哥说有事,二奎、三奎都振作起来。
大奎忽然脸色严肃地说:“说说——我妈的事。”
二奎和三奎听老大提到他们的母亲,感到很奇怪,因为,从七八岁开始,除了二奎,大奎和三奎已经不跟母亲在一起生活了,也离得很远,母亲在三十多一点就改嫁了, 目前,生活一直很平稳,眼下她和继父都老了。小妹周叶是继父生的,也是个孝顺的孩子,目前在昆山做生意,四年前,她在新帝小区买了一套房子,三室两厅的,给父母住,这些年来,老夫妻俩因为有周叶照顾,也从来没向他弟兄三个伸过手。
大奎原来是靠在沙发上的,现在,他坐正了身子说:“我爸过世时,我们都还小,一转眼,五十多年过去了,现在,我妈也一天老过一天了。我妈过世后怎么办?”
二奎和三奎听大哥这么说,都想到出钱办丧的问题,二奎说:“大哥,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三奎忙“嗯嗯”了两声。
这时,大奎说:“我妈百年后,我想把她和我爸葬在一起……”
二奎听到这句话,心里一惊。在他印象中,母亲改嫁已经几十年了,跟继父的关系一直很好,现在,你让她死后撇开继父,和自己的前夫葬在一起,母亲会同意吗……
他看向三弟,先前的酒意早就退了一半。三奎找了个茶杯,仰着细长的脖子,“呼啦呼啦”地喝着水。
这时,二奎不断地搓着手,看着天花板说:“这个事,可能……可能要和我妈……我妈商议一下……”
大奎叹了口气,笑了笑说:“商议?现在,这个事怎么跟她商议呢,我先跟你兄弟俩说说,到时候也有个思想准备。”
二奎不说话了,在想着这件事,两只手互相搓起来。
三奎原先是坐在沙发上的,这会儿身子缩成了一团,手里端着茶杯,两眼耷拉着,动也不动地看着墙角,像一只刚用餐后的黑猫。
2
山口县不大,2000年开始,城市得到了扩建,因为是山区,一溜新城沿着魏河边渐次展开,随手一铺,歪歪扭扭的就是十几公里,看上去很壮观。新城区很整洁,无论刮多大的风,地面见不到灰尘。树木很多很杂,很清新,有高有低的。树叶很爽亮,一片是一片的,风一吹,那树像是在举手招呼人。萧小花和周当就住在这个城市。
这天晚上,二奎来到了新帝小区。
二奎是做水果生意的,往往是早上七点多出摊,晚上十点以后收摊,今天,他晚上八点多就来了。推开母亲的门时,他迎面看到周当。周当手里端着一只不锈钢茶杯,见到二奎,笑了笑,问了一声吃喝,然后走进卧室,继续研究自己的棋谱。
萧小花在厨房收拾碗筷,看儿子来了,很惊喜,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迎了上来,然后拉了把椅子坐下来,问长问短的,吃了没有,生意怎么样?怎么现在就散了,等等。
二奎坐在竹椅上,他对母亲的提问一一做了回答。萧小花觉得二儿子来家里很少,现在这个时候来,或许是借钱周转,或许有其他什么事,东拉西扯半天,最后她低声地问:“最近生意做得怎么样呀?”
二奎说:“好……好的。”
萧小花看了二奎一眼,心想,不是钱的事,又是什么呢,因为,表情写在二奎的脸上,分明是有事。她将一个苹果递了过去。二奎接过来,揣进衣袋。
过了会儿,二奎说:“我……我妈,我……我给你讲……讲件事。”说着,脸上憋得通红,显得很慌乱。
二奎要跟母亲讲的,就是两天前,大奎和他兄弟俩说的那件事。来之前,他心里撕扯得不行,他觉得大哥说的那些话,应该属于酒后的话,再说,两位老人都健在,活得正欢畅,说出来了,像是硬把活人往土里按。后来,他又反复想了想,心里很后怕,因为,大奎平时很少谈母亲和周当的事,那天既然说了,刨去酒意,也很吓人,赶明,如果母亲先走了,大奎把这个事提了出来,面对周当,自己会很尴尬,或者,周当不在了,母亲在,提出这个事,母亲一瞪眼,还不翻了天。为此,这个事在他脑子里反复转了好几回,一会儿认为是大哥说酒话,一会儿又觉得这个事轻视不得,必须讲。现在,当着母亲的面,他把大哥那天说的那些话,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出来。
平时,二奎很少说话,因为口吃,说话很难,今天,二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这个事都说了出来,说完后,他脸上红红的,低着头,不敢看母亲。
这期间,萧小花的脸色渐渐就变了,半天没有吭声。她看了看门外。
门外很安静。今天,外面一丝风都没有,树木也不动,画一般地站在那,如贴在空气里。
“这是大奎说的?”这时,萧小花问,然后站了起来。她走到刚才周当进去的那个卧室的门前,轻轻推了推门。门没动,她便走回来坐下。二奎知道,母亲去推门,是怕继父听到什么,这才感到自己刚才的声音有点高了,他不安地向那房门看看,又挠了挠脖子。
这时,萧小花问:“没有跟别人说吧?”二奎摇了摇头。萧小花解下腰间的围裙说:“不要再跟别人说了。我知道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你大哥也是猫尿喝多了。”萧小花说话的气息非常平和。二奎抬头看了看母亲。他感到母亲很淡定和从容。
3
那天晚上,小城下起了雨,满当当地下,四处雾气腾腾的。平时,周当喜欢坐公交车去广场上找人打牌,今天也去不成了,不到九点,就倒头睡下了。
萧小花是九点五十睡的,睡不着,在床上,跟一条刚出水的鱼样,一个翻身接着一个翻身的。到了下半夜,她起床去喝水,喝完水后,愣愣地坐在客厅里,此时,二奎那结结巴巴的样子,二奎说的那些话,搅得她心烦意乱,让她的内心十分沉重。
当初,萧小花母亲介绍萧小花嫁给前夫柳元文时,有许多说辞,说这个人很有文化,能说会道的,人也长得笔挺、标致,平时,胸前口袋里总卡支钢笔,看上去亮闪闪的,在林场当记分员,也不知迷过多少人,许多女孩在他面前走不好路。“这个人是个能人,平时话不多,”她母亲说,“只要他一张嘴,全天下的话都少了一半。那话说得还有水平,高像高,低像低,有棱有角的。”但是,不管怎样,按当时萧小花的想法,她是决不愿意嫁给山里人的,因为,她们村抬眼就能看见小城里那根高耸的烟筒,她对城里人很羡慕,有一种朦朦胧胧的向往感,如果能嫁到城里去,真是让她太自豪了。那时,萧小花年轻、漂亮,长得水灵,书还读到初中,很有资本,到哪都跟朵花一样,鲜滋滋的,香喷喷的。后来,她扛不住母亲的严厉和强势,也只好从了。
起初,萧小花和柳元文还好,等大奎生下来后,两人就闹上了,等有了二奎、三奎,两人闹得更凶了,因为柳元文喜欢赶局喝酒,每喝必醉,醉了就回来骂人,不像一个衣袋里挂钢笔的人,为此,萧小花没少和他吵。有一天,两个人吵着吵着,柳元文抬手就打,平时对人文质彬彬的柳元文,打起人来可不含糊,抓到什么就是什么,下手真狠,打在人身上都朝肉里去,真疼,此时,好像萧小花不是他老婆一样。那时,萧小花也特别要面子,打死不吭一声。后来,她受不了了,被打后,就带着肿胀的脸,披散着头发往山外跑。
萧小花的母亲特别要强,见女儿被打得找不到鼻子找不到脸的,又气又恨,立刻吆喝上自己的几个家门兄弟就奔山里来了。到了山里,也不问缘由,抓住柳元文,一顿猛揍,家里能摔的都摔,能砸的都砸,棍棒加上拳脚,弄得烟尘四起。
萧小花嫁的这个地方叫狗獾子村,离她娘家有三十多里,加上有十多里地要在山里绕着走,父母亲偶尔来给女儿撑面子还行,但是,次数多了,就不行了。由于家里的人手有限,每次到山里来找柳元文说理、打架,都找几个亲戚陪同,找多了人家也烦。不久,柳元文因恨移情,在外面有人了,对萧小花下手就更狠了,打起萧小花来,好像是两个人两双手在打,啪啪响。考虑到大奎还未成人,二奎、三奎还小,萧小花也只有忍了。于是,柳元文就越来越过分了,过去,回家虽然晚了点,总归会回来,现在,几天才回来一次。在农村,没有什么大事需要连续几个夜晚熬在一起的,萧小花就怀疑了,她问柳元文为什么几个晚上都不回来,柳元文就一句话,有事。然后,呼呼大睡。后来,萧小花从云栓村小孩表叔那打听到,柳元文在外面有了女人——是个寡妇,没孩子,长得妖气喧天的。
晚上,萧小花直接把这个女人的姓名点了出来,然后问柳元文是不是真的。柳元文正在床上躺着,此时,他坐起来,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然后问:“你呢?”
萧小花一愣,瞪着两眼看着柳元文。
柳元文慢慢悠悠地弹去烟灰问:“还问吗?”
萧小花反应过来,她说:“嗬,明明是做贼,倒审起我来了。好,你说是谁吧?”
柳元文说:“有两年了吧?每次来,我都很客气呀。”
听柳元文话把说得酸溜溜的,小花“哼”了一声。这一声“哼”既有藐视,也有厌恶。柳元文没有理萧小花,他站起来,把手里的烟火掐了,然后摁灭在碗里,穿上衣服就出去了。柳元文走路的声音很重,一步是一步的,踩在什么杆子上似的,可听到断裂的声音。
柳元文走后,屋里只剩下萧小花和几个孩子。想到自己还没问出所以然,却被丈夫问倒在这里,萧小花内心十分难受,她不停地哭,哭得天都掉色了。
她知道,柳元文说的那个人是谁。
4
周当是十五里外的山口县山口镇人,平时,他喜欢挑个货郎挑子赶山,然后在几个村庄上卖货,实际上也就是卖些香烟、洋火和糖果什么的,顺便也向当地人换点东西。因为山里人没有多少钱,有时候,烟还撕开卖,一根根地算钱。从山下的柴口,一直叫卖到山腰上的箭口,等叫卖到狗獾子村,也就是山顶时,就到中午了。
周当爱笑,声音朗朗的,也喜欢讲话,见到拿东西来换糖的小孩他的话最多。他爱施舍人,哪家真没有钱,又急等着用,反正都是针头线脑的,只管拿去用。附近几个庄子上的人家,都喜欢喊他喝酒、唠嗑,听他吹山外的风景和新闻。他也不客气,只要有人喊他,他都会停下来,把肩上的货郎挑子往旁边一扔,盘腿就坐了下来,然后端起酒杯,东扯一片天,西扯半片云的,一喝就是几个小时,那时,大姑娘小媳妇都喜欢听他说城里的事,加上他讲得又俏皮,又有噱头,都歪着头听,可喜欢了。
周当到了狗獾子村,偏喜欢到柳元文家,一是他家里的婆娘暖和人,笑时,咯咯的,满屋子全是;一字一句的,拾起来都烫手。二是柳元文也够朋友,每次到了中午,都是硬把周当往家里拖。柳元文的手指又长又有劲,一旦拉住了你,你怎么都跑不掉。周当抵不过柳元文的热情,就坐下喝酒。往往从中午开喝,一直喝到太阳落到林子里,然后,周当才披着月色,挑着货担子,歪歪扭扭地往山下走。
一来二往的,周当成了柳元文家的常客,后来,周当听说柳元文经常跟萧小花吵架,还动手打架,就上去劝。他先劝过柳元文,再劝萧小花,硬把两把稀泥往一起揉,再后来,柳元文和萧小花闹离婚了,经常打得血头血脸的,为避讳,周当渐渐就不上门了。
柳元文去世后半年多的时间,狗獾子村都没见周当来卖货,那天,萧小花到邻村打听,邻村的人都说周当来过,那个瘸子大爷说,前天上午还听到拨浪鼓子响,对此,萧小花很难受。有一天,萧小花在周当回去的路上等候,那是一条通往柴口的路,几个村子在这条路上汇合,然后向城里去。在这条路上,萧小花从早上一直等到晚上六点多钟,此时,四处的暮色渐渐浓郁起来,天上忽然下起了雨,萧小花像鸡一样抱着自己的胳膊往树下钻。山里的风刺骨的痛,雨水一阵一阵横扫着萧小花,天已经黑了,可是萧小花就是不走。
又等了一个多小时,萧小花不断地打哆嗦,她也知道,这个时候,周当绝不会来了,便挪动了脚步。正当萧小花要离开时,突然,她听到一阵脚板子踏泥的“吱扭”“吱扭”的声音,她抬眼一看,正是周当。
周当见是萧小花,也愣怔了,他放下担子,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问:“你怎么在这里?”
萧小花委屈地看着周当说:“等你。”
周当看着被雨水包围的萧小花,一时说不出话来。
此后,萧小花和周当有过三次谈话,第一次,在云栓村,萧小花拦住了周当。她满脸潮红,盯着周当看,周当放下挑子,问:“你吃饭了?”萧小花说:“别没话找话。我问你,我们狗獾子村到底有什么?是有刀子还是有刺,你要绕开它走?”周当笑了笑说:“你们村没刺,人嘴里有刺啊!”
“哪个喜欢多嘴,我就去拔他的牙。”
“如果都说呢,你拔不完的。”
“我怎么没听到一个人在说。”
“你怎么能听到……”
“哼,我现在听到了,就你一个人在说。”
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辩,最后,萧小花把带来的几张饼放在周当的筐里,站在那说:“我什么都不怕,你看着办吧。”说完,就走开了。
可是,半个月后,周当仍然没来狗獾子村,萧小花又在山谷子村的村口拦住了周当,她问:“我们俩的事你怎么想?”
周当感到很意外,他说:“什么事?”
萧小花说:“你认为呢?”
周当想着萧萧小花的话。
萧小花红了脸说:“你别装,装不行……”
周当当然知道萧小花在说什么,他看了看两眼红肿的萧小花,叹了口气,坚定地说:“不行。”
萧小花一怔,她站在那,愣愣地看着周当,然后低下了头。
“不是……”周当说,“……我……”
萧小花的眼泪大粒大粒地往下掉。过了会儿,她说:“我知道了……”说着,她快步向林中的一条道上走去。周当看着萧小花的背影,想说什么,但是,没有说出口,待萧小花的身影消失了,他叹了口气。
5
那是一个阴天。天上,几团厚厚的黑色的云头沉沉地堆积在一起。稻场上,萧小花一边把场上的稻草打成捆,一边紧张地不时地看着天。从早上忙到天黑,此时,四周的树木由枝丫可辨,到混沌一片,已经看不清楚了,萧小花喝了一口水,无奈地看着还剩下的几十捆稻草,然后拿起衣服,提起水壶,往家走了。
回到家后,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大奎、二奎、三奎或躺在草里,或趴在锅门后面睡了。萧小花先把三个孩子一一抱上床,然后将剩下的一碗山芋端了出来。
吃完饭,萧小花洗漱了一番开始睡觉。睡到半夜,忽然听到有人在敲门。门是竹竿做的,又破又烂,人一撞就“哗啦啦”地响。这时,大奎悄悄地摸到了她的床上,然后往被窝里一钻,小声地说:“妈,我害怕。”
萧小花听了说:“不怕,是风。”
可是,那门的响动声更大了,“哗啦啦”的。萧小花把大奎往床里面推了推,然后爬了起来。她摸了根棍子悄悄来到门前。到了门前,借着月光,她看清楚了,站在门口的是两头狼,那狼又高又大,毛发耸立着,闪着两只绿色的眼睛,于是,她大声吼叫起来:“————”
可是那狼并不走,并用头撞击着门。浑身颤抖的萧小花只好大声地不断地喊着表弟王道勇的名字。不一会儿,王道勇和两个小伙子打着火把,吼叫着跑来了。那两头狼见到几个跳跃的火团,这才逃走……
这件事是狗獾子村的人跟周当说的,当时,周当正在给人称盐,听到这话,秤砣一下子掉在地上。
这样过了一个多礼拜,周当忽然感到自己特别想萧小花,他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了。他觉得,萧小花虽然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但是,一点也看不出来,那皮肤光溜溜的,眼睛大大的,头发浓密。尽管生活在农村,又生了几个孩子,可是,还是那么高挑,那么挺拔,一点也没有塌下去的样子。自己虽然是个城里的卖货郎,但是,收入有限。四年前,一个姑娘跟他谈过恋爱,姑娘倒没有什么意见,但是,姑娘的父母不同意。这件事像一块石头砸在他的头上,着实很伤他,所以,他至今也没有考虑婚姻的事。如果现在自己和萧小花谈,尤其是和乡下的萧小花谈,别人会不会说呢?可是,他又忘不掉萧小花的眼睛,尤其是流着泪的大眼睛。忘不掉萧小花的热情,忘不掉萧小花目前的处境……
翻来覆去的又是一个深夜过去了,第二天,他挑着货郎挑子向山里走。过了山谷子村,望着远处的狗獾子村,他又停下了脚步,接着,他转身向云栓村走去。走上了云栓的路后,不到一里地,他又停了下来,此时,他想到了萧小花的那张泪脸,想到那天萧小花临走时的那种神情……他叹了口气,转身又向狗獾子村走去。
很快,他就看见了狗獾子村,因为离村子两里多远,有一棵老槐树,在整个林子里显得特别突出。再往前走上半里路,他看见山坡下的一块花生地里,一个女人正在田里拔草,那女人也不戴草帽,浑身像出了火苗,远远看去,有股热浪在围着她,不远处,两个男孩子在田埂上跑来跑去地捉虫子。他的心一下跳了起来。很奇怪,他感觉到自己的心从来没有这样跳过。他一步一步向那两个孩子走过去。他看清楚了,那女人正是萧小花,那两个孩子是三奎和二奎。
那边,萧小花抬头看了看他,一愣,然后转过脸去,继续干自己的活。他把货挑子放在三奎和二奎身旁,开始和他们聊天。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他向萧小花走去,然后蹲下来,一声不吭地拔草。萧小花不理他,只顾低头干自己的活。此时,周当也不讲话,两人隔着一条花生地埂,默默地干着活。
天渐渐黑了,西边的景色显得很单调,很干巴,渐渐地就被一种暗灰色抹平了,这时,周当说:“我们回去吧。”当周当说到“我们”时,萧小花浑身一阵颤抖,她愣怔了一会,便站起来,红着脸去喊孩子,又回头走了几步,把周当丢在田埂上的衣服捡了起来。把衣服捡起来时,她还抖了抖。
6
从山口县城到狗獾子村大约有二十多里路,要是年轻时,也不算是路,说着讲着就到了,可是现在的萧小花毕竟是八十多岁的人了,尽管身体很好,但是仅靠步行有点吃力了,于是,她决定到南城发货场坐车去狗獾子村,那里是小公交和出租车集中的地方。
对于这次“远行”,萧小花跟周当也说了,说自己先到乡下四姨娘那看看,顺便再到小孩表姑家看看,一天时间,去去就回。周当想了一下,埋怨说:“好大了?往九上跑了……”那意思是,都是一个快到九十岁的人了,还到处跑。萧小花说:“现在车子快,那点路,‘刺啦’一下就到了。”周当看了看萧小花。萧小花精神抖擞的,哪像八十多岁的人,加上下午有人找他去打麻将,萧小花不在家,也难得有这份清闲,就不再说什么了。
七点多钟,萧小花乘车出发了。这次去见大奎,萧小花是信心满满的,大奎从小就怕她,她一声喝,大奎的猫胆狗胆会掉得满地都是,今天这个事,只要她提出来,大奎哪还敢吭一声。
大约是上午九点二十左右,萧小花乘的那辆小公交在香儿加工厂旁边停了下来。这个地方,萧小花怎能不熟悉,过去,是一眼看不到边的芝麻地,也种过豇豆和山芋,看上去绿色氤氲,浩浩荡荡的,现在都不见了,被一大片工厂替代了。
大奎刚开完一个中层干部会。今年,全市工业的生产形势都不好,但是,大奎这边还可以,原材料进出都顺利得很,刚才在会上,大奎第一次向大家报了家底,说明外面的形势没有影响到自己家,让大家放心地干,他的话让会场上热烘烘的,所以,大家一离开会场,大奎就回到了自己办公室,然后躺在沙发上,哼起了小曲,就在这时,萧小花进来了。
见是母亲来了,大奎很意外,他连忙爬起来,将母亲迎接到沙发上坐下,接着又倒水沏茶,又问长问短。萧小花擦了下头上的汗说:“跟你大爷说一下。”说着,把周当的电话号码报了出来。
周当和萧小花结婚后,大奎一直喊周当为大爷,加上他九岁就随大姑生活,现在也没改过口。此时,大奎拿过手机,那手机是华为的,很先进,看上去像是一张大屏幕。他“啪啪啪”点了几下,手机就接通了。在手机里,他告诉了周当,母亲已到,一切平安,然后又说几句客气话,就把电话挂了。
今天,对于母亲独自来到这里,大奎感到蹊跷,因为母亲没有来过自己厂,于是,他在心里上下找了一遍,也没有找出什么。大奎对母亲说:“妈,我太忙了,你那边,我早就想过去看看,一直抽不出时间。”
萧小花打量着儿子的办公室,说:“你忙啊。”
大奎见母亲说话时,一点表情没有,心里一沉,他又问:“妈,你怎么一个人来了,周……周大爷呢?”
萧小花说:“早晚也是一个人。”又说:“他不敢来,呵呵。”
大奎忽然感到母亲话里有话,尴尬地笑了笑。
这时,萧小花放下手中的茶杯说:“大奎,妈来找你,有件事要跟你说说呢。”
大奎忙对倒茶的姑娘说:“你先回吧。”那姑娘向萧小花点了一下头,便走开了。姑娘走后,大奎忙站起来,说:“妈,我们回家吧。”大奎这样说是有顾忌的,他忽然想到自己家屋子上梁那天,自己和二奎三奎说的那些话,加上二奎嘴巴不严实,如果母亲是因为那件事,然后再在这里发上脾气那可不好,从小,他就见过母亲发脾气,很厉害,刮大风似的,呼呼的。如今,自己大小是个厂长,平时说一不二的,这会儿母亲如果发了脾气,再跟自己动了手,在工人们面前就不好看了。
萧小花摇了摇手说:“就在这说吧。”
大奎很无奈,他只好同意了,此时,他的心里像是堵了一团铁丝,搅得很。
这边,萧小花先把自己和周当的年龄都说了,然后说:“我和你大爷都岁数大了。这天也不早了,该拾掇拾掇身后的事了。你是老大,我不来找你找谁。”
大奎心里一紧,他用手抠了抠鼻子,似乎什么都明白了。
这时,萧小花又说:“这次来,我想让你们弟兄几个到我们那里看看地。”说到这,她叹了口气,“我们死后也有个落脚的地方。”
大奎心里“咯噔”一下,他马上笑着说:“妈,这说的什么话,你这个身体,不活上几十年谁能答应。”
萧小花笑了笑,说:“那是你的心思,我谢谢你,可是,年龄不饶人,你看有山有水的,赶明一场病下来,山水就不见了。”
大奎摇着手说:“想早了,想早了。现在不提这个事,我让人先给你送到我家去,中午,家霞在家炖猪蹄子呢。”家霞是大奎的妻子。
“不了。”萧小花也不看儿子,只是摇着手说,“你大爷一个人在家不行。今天我来,就是问你一句话。”
大奎慢慢坐下来,脸色也慢慢地变了。
这也如同对话,萧小花一下子就看出了大奎的心思,她心里激动起来,追上来问:“就是想跟你商议商议,我和你周大爷老了怎么办?”
这个“老”字自然是死的意思,大奎听得懂,他坐在那,半天没有吭声,此时,父亲的坟就在工厂的西半角,他能想到父亲生前的样子。小时候,父亲每次外出回来,都给自己带点吃的,花生、枣子、狗屎糖,有时还有西瓜什么的,直到现在,他还能感觉到父亲的那双大手,那么温暖,那么有力,此时,他感到父亲在看着自己。过了一会儿,他脸上红红的,忽然迎上母亲的话头说:“妈,有五十年了吧?”
“什么五十年。”
“我爸去世以后,周……周大爷找你结婚……”
萧小花感到儿子的话说得很生硬,很冷酷,马上不高兴了,她脸色通红,嗓音很高地说:“妈个×,什么叫周大爷找我结婚?”萧小花嘴唇颤抖着,眼瞪得很大,几乎听不到她在喘息。
大奎说:“这样,你是我亲妈……”
“我不是……”
“假如你到了那天,我自然披麻戴孝送你下地。”
“下地?我去哪里,你把我送到哪里?”
大奎的脸上扭曲了,他稍稍停顿了一下,说:“这句话我也憋了几十年了,今天妈你逼我,我只有说了。”
“好呀,你快说,”萧小花用手里的毛巾摔打着自己的膝盖说,“说迟了,我就听不到了,死了。”
“你……你不能和他葬在一起。”大奎说,“这是我说的。”
萧小花两眼瞪得大大的,她看着这个秃顶的儿子,久久地看着。
此时,大奎激动地说:“那时候我们都小,什么都不懂,等我们长大了,从庄邻嘴里知道了一些事。周当经常到庄子上来卖货,常到我们家要水喝,讨饭吃,然后就借口提……提要求……”
“提什么要求?”
“我爸和你就经常吵架……”
此时,萧小花的脸变得通红,她站起来,手指着外面说:“这是哪个?哪个说的?”
大奎摇了下头。
“孽种!”萧小花手指着大奎,颤抖地骂了一句,然后站起来就走。
大奎忙喊:“妈,你去哪?”
萧小花已经推开大门来到了院子里,大奎见状,快走几步将萧小花拦住,他说:“妈,我们到屋里说。”然后,连拉带扯地将母亲拉进了屋里。
到了屋里,萧小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脸上通红,大口喘着气。大奎刚想说话,她就打断说:“是的,你是小,什么都不懂,不过,这些伤人的话,你倒是藏得严实,藏了几十年啊!”又说:“我告诉你大奎,要说不要脸,是你妈不要脸,是你妈追的别人。你听到了没有,是我追的人家,不是人家追我。”
7
那天,萧小花带着二奎和三奎在田里割草,没想到,周当来了,此时,她极其意外,也十分感动。她不敢吭声,直到把周当带回去,吃了饭,她才明知故问地说:“你来干什么?”
此时,她的眼泪像雨水一样向下泼洒。
周当故意将货郎挑子摆在萧小花家的门口。他坐在那默默地抽烟,半天才抬起头说:“收拾一下吧。跟我走吧。”
她放声大哭起来,当周当走近她时,她一下子抱住了他,此刻,她心里的万千委屈一下子都宣泄了出来。
此后,周当把他们的母子四人带到了城里,面对这么一大群孩子,周当说:“我在砖瓦厂找了份工作,不去卖货了。我们一起生活吧。”
萧小花改嫁后,最不能适应的是大儿子大奎,在家中,不管周当怎么哄,怎么笼络,大奎始终不能接受,整天哭,晚上睡觉,总要跑到母亲那,和母亲在一起睡。
那天,大奎大姑来到县城,和萧小花商议了一下,几天后,带走了大奎,此后,身居北方的大奎的三姑也来了,说自己膝下无子,把三奎也带走了,萧小花心里有数,这是救自己,她的心中五味杂陈,很是难受。
生活的压力越来越大,萧小花很快有了周当的孩子,这就是周叶。家里添了一口人,他们的日子开始艰难起来,锅台上油壶里的油哧哧地往下落,装口袋的粮食也渐渐塌陷,那时,周当的脾气也越来越大了。那天,二奎和几个孩子到御临河边洗澡,结果一个孩子溺了水,被人捞上来后,几番折腾还是没救活。当时,周当正在砖厂切瓦,听说后,以为是二奎掉进了河里,撒腿就跑回来了,到地方一看,不是二奎。二奎正抱着自己的裤子,伸着头,站在那看热闹。他从旁边的树上扯下一根树条,拽过二奎,一顿猛抽。二奎被周当抽得在地上直蹦,高声讨饶,周当这才放下树条。
此后,二奎太调皮,不是把东家的碗拿了,就是把西家的电线割了。邻居家和自己家只有一墙之隔,从自己家窗户可以将邻居家的院子里看得一清二楚,为了把邻居家的一个弹珠盘偷来,二奎竟然砸烂自己家的玻璃,钻了过去……真是一天也不闲着,对此,凡是有人找上门,周当二话不说,逮到二奎就打,每当二奎要辩解,周当便打他一树枝,命令他把话咽回去,几次一打,二奎便结巴了,往往一个字,在嘴里转了半天,脸憋得通红,也说不出来。对此,周当心里很愧疚,有一天,他对萧小花说:“我把他当成自己儿子了,真对不起……”
8
其实,关于周当的事,萧小花不需要这么对大奎说,她真的没想到,多年来,表面上对自己满脸带笑的大奎还藏着这么多心事,这使她出了一身冷汗,为此,她特别希望今天自己的讲述能够唤醒大奎对周当的重新认识,哪怕是一点好感也行。
“妈,”这时,大奎冷冷地说,“不说这些了,跟我回家吧。”
大奎第三次邀请自己的母亲,说着去摸自己的手机。此时,萧小花看着自己的儿子,心里的火在一点点升起,她没想到当年那么乖,那么聪明的大奎能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她问:“这么说,在你心里,周当就是万恶滔天的人喽?那你妈呢?你妈跟这种人早晚在一起抹勺子,也一定不是好人喽?”大奎红着脸说:“山里归山里,山外归山外,说这么多干什么?”萧小花立刻站了起来,愤怒地说:“你说,哪个是山里,哪个是山外?你说。”大奎脑袋一热,说:“那个周当怎么骗你的,我不管,但是,他想死后还跟你在一起,不行。这个事我确实和二奎三奎说过,到时候,由不了他。”
“由不了他,其实就是由不了我是不是?”萧小花非常气愤,将桌子上的一只烟灰缸猛地摔在地下,然后大声说:“妈年轻时贱,想男人想疯了,就被人骗了,你看怎么办?”
大奎觉得母亲的话说得太难听,他不耐烦地摆着手说:“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不说了。”
这边,萧小花四下找东西,忽然看见桌子旁有一根捣台球的杆子,她拿了过来,大声骂道:“畜生,不说了,你能不说,我打死你……”
大奎见那杆子直向着自己,“呜”的一声落了下来,他撒腿就跑。萧小花在后面叫骂:“个白眼狼,怪不得这些年很少去山口呢,藏这么大的心事。别跑,我打不死你。”又气喘吁吁地骂道:“我就在你办公室等,等你回来,龟孙,你不回来,我把你厂子烧掉……”说着,她一屁股坐了下来。
不一会儿,几个青年男女走了进来。看来是厂里的,因为有的还穿着工作服,他们进门后,便七嘴八舌地劝起了萧小花,希望萧小花不要伤了自己的身子,然后邀请萧小花去前面转转。“不去,”萧小花知道,这些人都是大奎喊来的,她脸色苍白地说,“我就在这等,这个炮子打的。”
几个年轻人见劝不了萧小花,又是倒水,又是让座的,嘴里奶奶、奶奶地叫个不停。慢慢地,萧小花也平静了,她说:“伢们,你们都回去吧,我们娘儿俩因为一些小事争了两句,没有什么的。都回吧,回吧。”
几个年轻人听萧小花这么说,也觉得对,便陆续向外走了。
屋里渐渐安静下来,只有挂在墙上的闹钟“克顿克顿”地响,办公室忽然间变得那么大。此时,萧小花感到了孤独,也感到了可怕,她哭了起来。哭了一阵,她摸出自己带的老人机,打起了大奎的手机。
手机接通了,那边,大奎没敢说话,只能听到呼呼的喘息声。萧小花说:“大奎,我早就不是你妈了,因为你有本事了,以后我们再也别见了。”说完,把手机一摁,然后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走出了厂长办公室。
萧小花来到公路上。她站在那里,心乱如麻,此时,她知道不远处就是前夫柳元文的坟,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向那座坟走去。
十几分钟后,她来到了柳元文的坟前。几十年没有来过了,这里的一切都那么陌生,耳边传来风吹草地的声音,显得更加荒凉,萧小花先是徘徊了一阵,然后轻轻地坐了下来。
和自己的想象相反,前夫的墓很大,很整洁,看来被人修过,坟头都是新的,她叹了口气,说:“柳元文,我跟你说呀,人都是要死的,我也到点了。我俩确实没有缘,如今,我活着跟着周当,死后也跟他去了,这个你要想得开,不要怪罪我。还有大奎,你让他听话,不能跟我犯犟,他小时候是听你话的呀。另外,他怎么孝顺你,我都能理解,你是他亲老子嘛,不过,他不知道我和周当之间发生了什么。现在就是我跟你在一起,也是两颗心,不吃一锅饭,不点一盏灯,这又何必呢……”
说到这,不知为什么,她的眼泪滴了下来,她感到心里非常乱,忙站起来,向公路走去了。
到了公路上,她向远方看着,这时,她看到一个黑点正向这边移动,而且越来越大,很快,那黑点便有了形状,原来是一部小公交车。
随着一声刹车声,公交车停了下来。萧小花擦去眼泪,问了问车子去的方向,然后上了车。车内很脏,气味也很大,这时,司机向脚下习惯性地吐了几口唾沫,然后大声大气地喝道:“给老人让座!”一个姑娘连忙往里面挪了挪屁股,闪出半个位置来。萧小花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顺势坐了下来。
半个小时后,车子到了云栓村,这时,小公交慢慢地停了下来,因为路边站着一个人,这个人高高大大的,背略有点驼,一脸胡子,戴着一顶干净的帽子——正是周当。周当向车子走了过来,他先问了司机几句话,然后上了车,接着车子“嗡”的一声向前开去,随即,司机向地下吐了口唾沫,又喊道:“给老人让座。”座位之间空间太小,坐在萧小花旁边的姑娘忙站了起来,艰难地向外面挤,这时,周当微笑着向她摆了摆手,然后站在萧小花旁边。
过了几分钟,萧小花问他:“你怎么来了?”周当先是没回话,过了会才说:“我一直在这等的……”接下来,老两口再也不说话了,一直看着外面。
窗外,树叶被风撕扯得呼啦啦响。
9
那天,萧小花说以后再不找大奎了,这是真话,但是,对于萧小花来说,让自己百年后和她不爱的人埋在一起,尤其是把周当丢在一边,这是她决不允许的事。
事情过去了七八天,她渐渐沉不住气了,原来,她希望这段时间里,大奎会来找她,向她诚恳地道歉,但是,这七八天里她并没有看到大奎。她想,大奎两年前来过自己家,也许把自己家住哪栋都忘了,或者来了,因为找不到家,又不愿打手机或者电话,就走了。于是,她每天都搬个小板凳,坐在楼下那个小公园里等,等着等着她就死心了。那天,她实在受不了了,便到了南头小街,把二奎拦住了。
二奎把放在桌子上的一只苹果拿过来,然后四处找了找,忽然,他看见床边有一只面盆,面盆里有水,他便在面盆里涮了一下苹果,然后递给了萧小花。萧小花接过苹果,放在一边,说:“你今天就不要出摊了,你给我到大炮冲家去。”接着,她把要二奎去的目的说了一下。
二奎听说要自己去说服老大,犹如芒刺在背,他很不安地说:“妈,你怎么又……又想起这个事,我那天真不该跟你说……”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萧小花对二奎说,“你说了我才知道,不说我怎么知道呢?”又说:“今天不要去卖水果了,你尽管去吧。”说着她从挎包里掏出一只窝窝囊囊的皮夹子,从中慢慢抽出一张钱来,这张钱带着暗红色,是一百的。
“我去……去说什么?”二奎看着母亲手里的钱,哭丧着脸问。
萧小花说了三点:第一,当年,母亲是为了能养活大奎几个兄弟,才去追求人家的。周当本是城里人,根本就看不上自己,后来看着自己带着几个孩子可怜,才答应,是恩人。第二,母亲老了,现在身体很不好,经常胃酸胃痛,眼睛也模糊了,不能再生气了。第三,作为孩子,只要在母亲面前认个错,或者带句暖心话过来,母亲也就不闹了。
二奎自小记性就好,把这三句话记得牢牢的,然后,接过母亲给自己的钱就去了南城发货场。
10
不到一个小时,出租车就把二奎拉到了大奎的工厂。
来到厂里,厂办公室的一个姑娘认识二奎,她让二奎坐下,并为他加了茶水,然后去拨手机,二奎见了,忙说:“不……不要打了,我等他。”二奎心里有数,如果大奎发现是自己打电话给他,他不一定接——这是来之前母亲交代的。
姑娘看了看二奎,笑了笑,便出去了。
半个小时后,二奎听到了脚步声,知道是大奎回来了。大奎自小就是这样,拖着鞋子走路,“哧啦哧啦”的。二奎忙站了起来。
进来的果然是大奎,人瘦了,也黑了,板着脸,低着头,胡茬子很长,裤子好像多少天没洗了,显得很脏,不像个厂长的样子。他抬头一看是二奎,心里全明白了,同时也得到了一种安慰。此时,二奎愣愣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而且由于紧张,把来时母亲交代给自己的话都忘了。他嘴里发出几个轻微的“啊啊”的词,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大奎并不看二奎,他一边用杂志掸着桌面上的灰,一边板着脸问:“我妈怎么样了?”
二奎忙说:“她没……没有什么,很好。”他似乎还要说些什么,但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大奎听到二奎这么说,心里忽然间安慰了许多,不由得舒了口气。
那天,大奎担心母亲年龄大了,怕出事,一直开着自己的车跟在母亲坐的那辆车后面,直到看见周当上车,他才掉转车头。
这时,二奎说:“我妈叫……叫我来,还是因为上次那件事,”见大奎好像不懂,接着说:“就是合坟的事,我妈还是想和我爸……周当埋在一起……”
大奎将手中的笔记本往桌上“啪”地一摔,说:“二奎,这个事能不能不说?现在说这个事,无聊不无聊?”
大奎这么一说,二奎被堵住了,头上也有了汗,坐在那,不断地搓着手。大奎说:“你先到狗獾子去吧,中午我回去陪你吃饭。”说着,他拨起了电话。接下来,大奎在电话里说的什么,二奎一句也没有听懂,他在认真想着母亲来时给自己的交代。待大奎打完了电话,二奎伸了一下手,本想把母亲交代给自己的话说出来,但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这边,大奎打完了电话,又拨开了手机,然后和手机里的那个人谈起了生意。站在一旁的二奎感受到了一种无聊和寂寞,急得直搓手,过了一会,他擦了下头上的汗,嘴里嘟囔了一下,好像是跟大奎打招呼,又好像在说着什么,然后慢慢地走出门去。这时,刚走到门外的二奎听到大奎在身后喊:“二奎,你去狗獾子吧,我让人送你。”二奎回头看了一眼。这时,大奎还在通话,因为大奎的手机还在耳朵旁。二奎说:“不……不……不去了……”因为说这几个字,他的脸憋得通红。
回到县城已经是中午十一点多了,二奎本来想到母亲那说说和大哥交流的事,但是,想到自己还没卖完的桃子,便回到家中,然后拉着车子来到了中心街,出摊叫卖起来。
大约两个小时后,二奎把桃子卖完了,忽然,他觉得饿了,于是他把两个烂桃子在身上擦了擦,便吃了。
三点多钟,他来到了母亲的楼下,然后打了母亲的电话。萧小花接到二奎的电话后,为了怕周当有所察觉,她从九楼下来了,然后在楼下的一个小公园里和二奎会面了。
见到母亲,二奎半天也没说出话来。看着他的做派,萧小花便明白了,她问:“中午怎么吃的?”二奎抹了一下嘴。他牙上还有桃子皮,嘴上说:“吃了,嗯,吃……吃了……”
母亲说:“跟我上楼,中午还有剩饭,我热点给你吃。”二奎摆了摆手,“呜呜嗯嗯”的,然后把自己见到大奎的经过给母亲说了一遍。
母亲把凉亭里的石椅掸了掸,然后坐下,她叹了口气说:“我知道。”又说:“会这样的。”二奎便逃也似的说:“妈,我……我走了……”
萧小花看了一眼疲惫的二奎,忙掏出钱来,抽出一张崭新的五十元人民币递给二奎说:“随便买点吃的吧。”
二奎把钱接过来,往衣袋里一塞,然后走开了。
11
二奎走后,萧小花由于心里烦,她没有坐电梯,而是爬楼来到了自己的家,然后坐在大厅的沙发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这时,周当从卧室里伸出半个头,看了看,问:“去哪了?”萧小花笑了笑说:“和人说话去了。”周当想了想,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没说,便缩回了头,看自己的棋谱去了。
萧小花站起来,然后走进另一间卧室,侧身躺了下来。这时,周当端着一杯水走了进来,看了看她,把水往床头柜上一放,转身回到自己屋里去了。
屋里安静下来,萧小花躺了下去,此时,一种无助和恐惧慢慢地笼罩着她的全身,她无法再睡下去,转身又坐了起来,然后靠着墙,两眼无神地看着前方。
其实,对于生与死,萧小花已经看透了。对于人死后到底有没有灵魂,是否会彼此往来,她也感到都是空虚中的空虚。她叹了口气,觉得自己何必为死后的事情这么担忧呢,死后不就是一把灰嘛,这把灰撒到哪里都无所谓了,至于周当,那时候自己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和他埋在一起不埋在一起,已经不能知晓了,又何必为这个事苦苦搅和呢……随它吧。她叹了口气,又躺下了。
大概有两分钟,外面的电话又响了,她正准备起来,听到周当的脚步声“啪哧啪哧”地向电话那边走过去。仅过了一会儿,周当的脚步声向卧室这边响了,不一会儿,卧室的门被推开,周当探出半张脸说:“三老板的。”
萧小花知道是三奎的电话,她问:“什么事啊?”
“哪知道,他要和你说呢。”
萧小花下了床,趿拉着鞋子来到客厅。萧小花拿起电话,笑着问:“三,什么事?”
那边,三奎把自己家的喜事告诉了母亲。原来,三奎的二儿子近日要订婚,在家办,到时能来的亲戚都会来。
萧小花很高兴,她笑着说:“好啊好啊,我和你爸给你们一千块钱吧。”又说:“我们年龄都大了,最近我腿也痛得要命,就不过去吃席了。”
三奎忙说:“呵呵,就是跟你们说一声,也让你们知道。”
萧小花很高兴,娘儿俩又聊了几句就把电话放下了。
萧小花喊来了周当,把这个事跟周当说了。周当听说随了一千元钱的礼,很不高兴,他说:“上次,小三子大儿子结婚,我们给了五百,这次说什么也得给两千,给这么点,你做奶奶的也不像。”萧小花“呵呵”笑着就答应了。
萧小花来到卧室,正在床头柜里摸钱,外面的电话又响了,她听到周当在电话里跟三儿媳妇鹿兰说话,便开门走了出去。见萧小花走来,周当就把电话给了萧小花。
萧小花接过电话,高兴地问这问那。大概是听到萧小花要拿出一千元的缘故,鹿兰很高兴,她说:“妈,这次你和俺爸都过来吧。有动车,两个多小时就到徐州了,再坐一个多小时汽车就到俺们这了。”
萧小花说:“啊,不去了,都八九十岁了,脚也不行了,还转来转去的,这个事我们高兴一下就行了。”
鹿兰说:“昨天,俺和三奎谈了半天,准备把大哥也请来,又怕请不动,准备让你老人家请的,后来,三奎说,这个事不需要您老动静,赶明他自个请。”就这样,婆媳二人在电话里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了半天,当墙上的挂钟报二十二点时,才放下了电话。
电话一放,萧小花坐在椅子上想了半天,最后,她又拿起了电话。这个电话是打给三奎的,三奎接了电话问:“妈,什么事。”萧小花说:“我想来想去,还是去。”三奎一愣,他看了眼在厨房忙着的老婆,嘴上说:“好好好。”这三个字,是一个字比一个字弱。萧小花听出来了,她在那边说,自己也是多年没见到孙子了,再不见,孙子都把自己给忘了,说完“哈哈”地笑了。又说,自己这次去,亲自把两千块钱给孙子。听说一千元变成了两千元,鹿兰高兴得都不会笑了。眼见着到了二十三点,母子二人这才把电话挂了。
八号,萧小花和周当坐上了去徐州的动车,下车后,三奎和孙子早就在车站等了,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小车拉着萧小花夫妻俩到了荣灵,此时,鹿兰和三奎的老岳父、老岳母都迎了上来,说了很多问寒问暖的话,然后把贵客迎到了家中。
三奎家还是过去那种三进三出的老房子,但是很新,萧小花和周当住在儿子那间大房子里,旁边就是一个鱼塘,蛙声叫得很好听,“咕哇咕哇”地响,一下子把人带到了童年。
吃过中饭,萧小花感到腰酸背痛,早早就睡下了。第二天,待萧小花睡醒,听到前屋传来“刺啦刺啦”的炒菜声,还有热闹的人声,她知道这里有吃早席,喝早酒的风俗,便起床了。周当有早起的习惯,出去转去了。里屋,萧小花刚起床,三奎进来了,他轻轻地带上门,说:“妈,跟你说一件事。俺跟大哥联系了,大哥去县里开会去了,说什么是招商办开的会,非去不可,要开好几天呢,俺这边他暂时就来不了了。”萧小花愣愣地看着三儿子,板着脸问:“大炮冲的知道我来吗?”三奎忙说:“他还不知道,俺又没给他说。”
“开完会他来不来?”
“哦,他说会……会来。”
三奎儿子的订婚之事很快就办完了,萧小花和周当在三奎这住了下来,萧小花说要住到十五六,大约十天左右。三奎说:“好好,好呀。”周当更是不急,或是看书,或是背着手出去找人打麻将,跟在自己家一样。
其实,萧小花是在等大奎。到了十五,萧小花见大奎还没有过来,就问三奎:“你大哥怎么讲的?”
三奎在一家厂矿当门卫,此时刚从外面执勤回来,他一边脱着衣服,一边说:“你问他干什么,他整天忙得跟‘哇呜’样,哪还能来。”
“哇呜”就是农村小孩的一种玩具,在树条上插个泥丸,然后“哇呜”一声甩出去,此时,三奎用这个来形容大哥的繁忙。
“哦。”萧小花很失望。
又过了两天,萧小花待不下去了,晚上,她和周当商议,想去小乔集,到表弟王道勇家看看。周当前几天还感到很清闲,但是,几天一过,也有点累了,好像鼻子有点抽抽了,再说到王道勇家还很远,七绕八绕的要走上很多的路,他说:“算了吧,下次再去。还有,我们都这么大年龄了,我又好起夜,到人家里去不好。”
萧小花想了想说:“去吧,我想找一下表弟,跟他聊聊。”忽然又感到了什么,说,“我们这个年龄,还能跑几趟。”周当想了想,又在萧小花脸上刻意地看了看,便点了点头。接着,无论三奎和鹿兰怎么挽留,萧小花坚持要回去了,并说到小乔集去,看看三奎的大表舅。三奎也不好阻挡,就这样,一大家子送萧小花和周当走了。
送走了萧小花和周当,回到家,三奎坐在那里半天也没有话,显得很疲惫,鹿兰走了过来,安慰说:“唉,你也尽到孝心了,你那么留他们,他们还能感觉不到你的孝心?再说,在俺们这里住了一段时间,我们也尽心尽力地孝顺,没有不周到的地方……”
三奎显得很烦,鹿兰也看出来了,便走开了。
其实,三奎知道,当初,母亲为什么先是说不来,最后又来了,目的就是要见大哥,如果大哥来了,两人见面必然是一场“恶斗”。自己家有喜事,却有人在这里闹,自己不好说,鹿兰怎么看?鹿兰娘家人又怎么看,所以,他打消了请大哥的想法,也没有把儿子订婚的事给大哥说……
12
过去,小乔集很小,长宽不够尿一泡的,如今的小乔集也不是以前的样子了,街道宽阔,楼房林立,特别是集镇西头,一下子蹿出来那么多高楼,乍看还以为来到了一个大城市。对此,萧小花很惊奇,不断地感叹,接着,在集市西头的烂花街,她找到了表弟王道勇。
王道勇也七十多了,看上去很精神,只有六十多岁的样子,戴着顶很旧的单帽,脸刮得真干净,一笑眼睛就眯着。姐弟相见非常不易,王道勇更没有想到这个时候,自己的亲表姐来看自己,高兴得不得了。
王道勇是二十年前来到小乔集的,先是来给儿子带孩子,待孩子都大了,就想回狗獾子村,儿子媳妇知道后,都嗷嗷叫,硬是不让走,加上老伴也去世了,无奈就在儿子家过上了。儿媳也孝顺,把楼上那间最大的房给了他,床上铺的盖的都是新的,王道勇过得很开心。
萧小花把周当安排休息以后,便到楼下,然后和王道勇拉起了家常。萧小花聊着聊着就聊到了自己的儿子,然后向楼上看了看。此时,周当正在楼上休息,可能是累了,已经打起了鼾,于是,萧小花下意识地挪了下板凳,便说到了合坟的事。
萧小花在叙述的时候,王道勇坐在那,头低着,手里夹着烟,听得很认真。听完后,他把香烟的烟灰往地下点了点,然后往楼上看了看。这时,王道勇感慨地说:“这孩子,这熊孩子。”他反复嘀咕着,显然针对大奎,接着,他又大包大揽地说:“姐,这个事不用愁,大奎不过是讲讲罢了,小孩子对父亲有感情也是正常的,到时候还真能这样做?啊?他不敢,打死也不敢。”
萧小花觉得表弟没有完全相信自己,又说:“他表舅,你没看到他那个样子,恨不得我马上去死,给他老子陪葬。”说着,她心里一阵难受,眼泪便下来了,从身上掏出一张纸,在脸上抹着。王道勇笑着说:“我姐,大奎再大,也是个孩子,你怎么也跟孩子样。不会的,这个事,我要说话的,狗日的,他要敢瞎说,我脱掉鞋子就打。”
萧小花觉得王道勇还是没有完全相信自己,她擦去眼泪说:“表弟,就算他说气话也不会这样的。你还不知道,这件事已经有一个多月了,这一个多月里,他从来没有来看过我,哪怕是让人带句话来,我也知足了,没有。我都是奔九的人了,说不定哪天掉在鞋壳子里就淹死了,他还跟我斗气,该死的。”在她声泪俱下的“控诉”下,王道勇的脸色渐渐地就难看了,最后也跟着萧小花一起骂起了大奎。
“是这样,这个东西,”王道勇说,“我去。我去问问他去。”
总算说服了王道勇,萧小花这才擦去了眼泪。
只过了一个晚上,周当感到浑身不舒服,萧小花也不敢再逗留了,忙让表弟把他俩送到汽车站。王道勇叫来一辆出租车,塞了五百块钱给司机,让司机拉着他们回家了。
王道勇真是个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忠厚人,萧小花夫妻俩离开小乔集不到两天,他就跟儿子说了一声,然后到车站买了张去狗獾子村的车票。
当天下午,王道勇来到了狗獾子村,并在村北头的一个厂区里找到了大奎。大奎正在办公室研究一份《民营企业报》,一边看,一边在本子上记着什么,抬头看见王道勇,既高兴又惊奇,连忙起身相迎,并把王道勇让坐到沙发上。
他们已经有二十五年没见面了,这次见到大奎,王道勇一方面为大奎有这么大的厂而高兴,一方面也心存感慨——大奎怎么老成这样,头上像是被谁削了一刀,四圈有毛,当中亮哇哇的;脸上皱纹叠着皱纹,一圈摞着一圈;原来个子很高的,现在也有些驼了;过去很大的眼睛,不知怎么回事,现在突然变小了,眼泡子还有些肿胀。
“舅,你怎么来了,也没告诉一声,我好接你呀。”大奎高兴地说。在大奎心里,王道勇就是自己的舅,从来没喊过表舅。
王道勇摆了摆手说:“哈哈,来就来了,哪有这么多讲究。”
舅甥俩先聊了一会儿,正聊得热辣辣的,王道勇忽然变换话题说:“大奎,我这次来,跟你说件事。”
大奎把一杯茶水往王道勇面前推了推,说:“舅,什么事,你说。”
王道勇就把萧小花找自己的事说了一遍,最后他说:“大奎,你妈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泪一把,鼻涕一把的,我来问问,你是怎么想的,将来,你还真刨开你爸的坟,把你妈硬塞进去吗?那样的话,你们心里是安了,你妈怕是不安吧?再说句不好听的,不就是把一把灰放在一起嘛,到底是让死人明白,还是让活人明白呢?说到底了,不就是让你弟兄三个心安吗,这个事……”
大奎眼睛动了动,忽然眼泪流下来了,这时,他叹了口说:“舅,这个事不谈了。”又问:“您老来,可有其他事?您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不打折。”
王道勇摆了摆手说:“舅不缺吃不缺穿的,来找你,就这个事,别的没有。”又降低声音说:“不管怎么样,凡事不能只从自己一头考虑,你妈那边也要想想?”
大奎抬起头来,此时,眼泪已经塞满了他的双眼,他擦去眼泪说:“舅,你从小对我最好,我一直记着,我妈让你来,也找对了,你的话,我肯定要听,不过,现在说这个事,确实太早了。在这件事上,我妈太不讲理,太让人无法接受了。”
“你说。”王道勇说,他看着大奎疲惫的样子,心也软了。
“关于这件事,我不过是说说而已,她听风就是雨,先是自己来跟我大吵大闹,然后三番五次派人来说服我,我一再说自己是讲讲而已,不是太认真……”
王道勇打断大奎的话,笑着说:“好,好好好,这件事不是太认真就好。不能认真,你这么大人了,我想不会做那种事……”
“不,”大奎说,“这件事如果放在当初,我还真认真不起来,现在不行了,我认真了。”
王道勇一愣,他看了大奎一眼,说:“乖,你想怎么样?”
“赶明,我妈不能和周当埋在一起。”
王道勇脸色变了,他接上一支烟,猛吸了一口,吐出一大团雾气来。
大奎说:“我爸的坟就在前面,我每天都能看到,他老人家好像每天都站在那,在等着什么,我看着心难受。现在,我妈不顾他了,我们不能不顾,不能让他孤单一个人……”
说到这,大奎的声音有点哽咽。
王道勇低头想着什么,拿香烟的手一动不动。这时,大奎说:“舅,这个事不说了。”
王道勇还想说什么,可是大奎坚持说吃饭后再说。
中午,王道勇在大奎家喝了酒,喝了不少,整个人喝得歪歪扭扭的,可是,关于萧小花和柳元文合坟的事,大奎只字不提了,王道勇也感到,这个时候再提这个事算自己无聊了,就缄口不言了。到了下午,无论大奎怎么挽留,王道勇都要回了。
走到门口,大奎扶着王道勇说:“舅,这个事你就别问了,我们娘俩的事,也是家里的事,这个……哈哈……回去休息吧。”说着,把什么东西往王道勇的口袋里一塞。王道勇掏出来一看,是一大卷钱,“哎,不要,不要。”他坚持说,两人打架一般,最后,大奎诚挚地说:“舅,你从小就疼我,我这么长时间没去看你了,算是我一点孝心好不好?”王道勇为难起来,大奎乘机将钱装进了王道勇的挎包。走到门口,王道勇一伸手,又将那卷钱塞在了门口的花盆里。
13
从王道勇那回来后,周当就病倒了,浑身打冷战,蒙上被子还发抖,如同一座地震的山样,主要是连续多日的劳累压垮了他的身体。萧小花喊来二奎,将周当拉到了医院,又是打针,又是吊水,此时,萧小花也不行了,但是,她觉得这个时候不能都倒下,再说,王道勇那边还没有回话呢,就强忍着,直到周当好些了,才算罢了。
时间过去了一个礼拜,王道勇还没有来电话,萧小花十分焦急,嘴唇发乌,双眼迷离,整个人如同穿了火裤火褂,一时不能安宁。这天下午,二奎来了,他说:“我妈,表舅打……打电话了。”说着掏出手机按了几下,把手机给了萧小花。
二奎的手机太差,屏幕脏兮兮的,都摔花了,萧小花拨了好几次,才打通王道勇的电话,接着她问那边的情况怎么样,王道勇说:“呵呵,我小姐,不要再为这个事愁了。”
听王道勇这么说,萧小花心头一喜,忽然觉得,在这件事上,自己太敏感了,太过了,都是自己的不对。
这时王道勇说:“我见到了大奎,你猜怎么样,乖,大奎死活不谈这个事。我想——他可能没有把这个事看得这么重。你也不要看那么重吧。”
萧小花心里一空,她问:“你跟他怎么说?”
“都说了。反正,这……这个事现在谈,早了。呵呵……”
萧小花愣在那里。
王道勇转而又说了一些大奎工厂的事,对大奎的进步和变化表示了自己的赞叹,接着,他又谈到大奎的身体,“乖,工厂是很大,不过也劳不少神。大奎老了,哎呀,真老了……”
韭菜萝卜地叙了一大堆,可是萧小花渐渐就听不下去了。王道勇听那边反应不大,又说了几句,就把电话挂了。
放下电话,萧小花长叹了一口气,心里沉到了万丈深渊,她绝没想到,大奎就这样把表舅说服了,此时,她感到自己手脚冰凉,浑身紧缩,便默默地走出了家门。
楼下有一棵大树,大树下面有个环形座位,萧小花在那坐了下来。此时,她的头上全是汗水,过了一会儿,她决定把这个事情跟周当彻底谈一次,她认为周当一定会理解她的,这些年来,周当是她崇拜的偶像,能说会道,他一定会用一些细致而温情的话说服大奎,也许,经过周当的谈话,大奎真的就放弃了自己的想法。
是啊!萧小花击了一下自己的手掌,她埋怨自己怎么没有早早想到这个,为什么要独自吃那么多苦呢?想到这,她笑了,感到自己年龄真大了,一些事都做得缺少斟酌,缺少更细的思考,老想着自己还是二十多岁的样子。但是,这种兴奋只维持了几分钟,便如一团鲜红的火焰,慢慢地就熄灭了。
她想,直到现在,周当还不知道这件事,如今,他听到这个消息肯定会很震惊,继而是很气愤。按照他的性格,绝对是不愿意找大奎谈的,绝对不会向大奎低头的。这些年,他太了解周当了,到时候,周当跟大奎争吵起来,甚至打起来,那就更不好看了。于是,她又想到了自己:自己再去一次狗獾子村,哪怕给大奎磕头也可以……她又摇了摇头,她觉得自己把自己打碎,把自己撕得稀烂,又有什么意义呢?
萧小花开始自卑,感到自己非常可怜,非常无助,因为拉出王道勇,是她最后一招,也是她最后一件兵器,没想到这件兵器刚接触到目标就折断了。她第一次发现自己手背上有那么多皱纹,她的腰那么驼,大腿那么无力,自己真老了。
14
曾经,萧小花和周当谈论过生死,那时,他们才七十多岁,周当正在撩着水洗脚,萧小花说:“她爸,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如从前了,就像我们老家屋后的那棵大泡桐,一点一点往下趴哩。”周当用毛巾擦着脚说:“人是靠感觉活着的,你说身体趴了就趴了,你说身体像夯神就像夯神。我们都是七十多岁人了,还能蹦能跳的,你偏说身体不好了,谁也拿你没办法。”萧小花正在吃山芋,她剥掉山芋皮,咳了两声说:“唉,今年,我就觉得不如去年了。”然后,她笑着说:“哪一天,我突然咽气了,这个家就交给你了。”
周当脸上带着笑,看了看她,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现在,碰到这种事,萧小花的心态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一定要好起来,一定要活过周当,一定要把周当的后事办好、办妥才行。
那天晚上,也是吃饭后,周当默默地坐在那里,萧小花说:“她爸呀,我跟你说件事呢。”
周当冲她笑了笑,说:“最近,你的事不少啊。”
“真的。”萧小花说,“我真有事情要跟你说。”
周当看萧小花如此认真,便转过脸来。萧小花说:“转眼你我都是奔九的人了,感谢上面还没想起我们,等哪天想起我们了,一切都晚了。”
“呵呵,还上面。你说。”周当知道对方要说什么,他不喜欢听。
萧小花想了一下说:“我想在花墩公墓买一块墓地……”此时,她看到了周当的不满,接着说:“这个你也不要忌讳。现在,看上去,你我身体都这么好,跟老虎一样,不过往后面说,不能等呀。墓地买好后,我们先立个碑,把你我的名字都刻上去……”
她的话还没说完,周当脸一变,摇着手说:“我忌讳这个东西,现在说早了,以后,你也别干吃萝卜瞎潮(操)心了。”
转眼到了这年的秋天,说来也怪,平日里,周当走起路来真有力,能听到脚步响,“咔嚓咔嚓”的,说话也跟榔头砸钉样,十分有力,不知怎的,自从上次去过三奎家,他的身体突然就垮塌了,三天两头感冒,一感冒就有十多天的煎熬。八号,周当好好的,又感冒了,怎么也不见好,眼泪鼻涕一大把,这让萧小花感到很诧异,到了二十五号,周当病得不能下床了,脸色也灰白得难看,萧小花感到害怕了。
那天,她坐在周当的床前,和周当聊了半天,周当说:“真抱歉啊。当初,我对他弟兄三个,不是太好,尤其是老二……那时,我还年轻,每天也很烦……”
萧小花的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掉,她轻轻捂了捂周当的嘴巴,要他不要再说了。
这时,周当吃力地呼吸了一下,说:“我心里有个算盘,现在算清了,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就要先走了。”萧小花一下握住周当的手,大颗的泪水滴落了下来。周当说:“我对自己有了安排,你放心。这一生,感谢你的照顾。”
萧小花低低地嘤嘤地哭出声来。
“萧小花。”这时,周当说,“你把周叶喊来吧。”
萧小花忙点头,然后拿出手机,走了出去。
周叶是十一号下午到的。
周叶不像她父亲人高马大的,她中等个头,此时明显瘦了,本来就不爱戴首饰,不抹口红,手腕显得更瘦,两只眼睛大大的。到家后,她看到父亲躺在床上,非常难受,她带着笑说:“爸,我给你和我妈带的越南水果,我削给你吃点吧。”周当说:“我有话跟你说。”见周当看着自己,萧小花便走到了外面。
大概有一个多小时,周叶才从屋里出来,眼睛红红的,表情十分难看,萧小花心疼,忙上去问候,周叶也不说话,萧小花急了,说:“跟搞什么大机密的样,你老子跟你说什么了,怎么就不能讲。”
周叶叹了口气,振作一下,忽然说:“我爸衬衫穿这些天了,怎么能不换呢?还有,我爸床上的被单还有被子,都多少天没换了?”一听这话,萧小花内心的委屈和怒火都上来了,她问:“你妈是三十还是二十,我根本就弄不动他,还有,这些天,我东奔西跑的,哪有时间。”
随后,娘儿俩一个比一个声高,就争辩起来,最后,萧小花大骂道:“奶奶个×,你能换怎么不回来换,你倒是回来呀!”
周叶立刻说:“我生意不要了?”
“你老子重要还是生意重要?我们老了,都不要了?一个比一个花招多……”
周叶被气到了,立刻进行反击。
最后,萧小花说:“是不是嫌我们住了你的房子?好,等你爸病好了,我们就搬走。”
这句话太伤周叶的心了,她无语。这时,屋里传来“啪啪”的声音,她们听出是周当在拍打床沿,于是,都不吭声了。
15
上次和母亲争吵后,周叶记着母亲责怪自己的那句话,就没走,在家照顾父亲。
那是一个阴雨天,四处灰蒙蒙的,雾气也大,街上的车辆大多开起了灯,就在这种天气里,周当在县第二人民医院病逝了,这离周当说的一个月,还差十天。
此时,萧小花和周叶哭成了一团。过了一会,萧小花把二奎喊来了,叫他通知一下三奎,二奎想了想问:“我妈,大……大哥那边不说一声吗?”
萧小花思考了一下,摇了摇手,然后严肃地说:“不说了。”又强调:“谁也不允许说,个挡炮子的。”
二奎点了点头,然后出去了。走到外面,又听母亲在屋里叫他,他站住了,他听母亲说:“不要跟大炮冲的说呀。”二奎点了点头,知道母亲这次认真了。
这时,周叶走过来,她把母亲喊到了一边。
那天,周当把周叶留了下来,周当拿出一张纸,告诉她,这是他的遗嘱。周叶一愣,她接过遗嘱看了看,发现父亲并不想和母亲葬在一起,并要求周叶保密,她感到很纳闷,她问:“为什么?”父亲说:“不要再问了,我死后,你照着这个办就可以了。”接下来,周叶做了很多猜测和假想,都被父亲否定了。她感到这里有谜,但是又想不出是什么原因,所以出来后,母亲问自己和父亲谈了什么,她不想说,心里又有气,才从父亲的床单和衣服谈起,对母亲发起火来。
周叶说:“妈,我问你一件事。”
见周叶非常严肃,萧小花说:“什么事?你慢慢说。”
周叶的眼泪簌簌地往下落,她说:“我不在家的这些日子,你跟我爸吵架了?”
萧小花看着周叶,然后说:“周叶,你怎么这样问我,没有吵过呀。”
周叶又哭了起来,萧小花连连追问:“到底怎么回事?你说呀。”
哭了一阵,周叶从挎包里拿出一张纸来,“这是我爸给我的。”她说。
“什么?”萧小花急急地问。
“遗嘱。”周叶说。
萧小花愣愣地看着周叶,心里都渐渐清楚了,明白了那天从周当屋里出来后,周叶为什么和自己吵架了。这时,周叶带着很重的鼻音说:“遗嘱上说,等他百年后,骨灰不去公墓,也不跟你葬在一块,让我带走……”
萧小花愣愣地看着女儿,突然哭起来。
周叶说:“我问我爸了,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只字不提。我就想问问,我爸死前,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听女儿问自己,萧小花擦去眼泪,并摇了摇头。
周叶哪能相信,又问:“因为什么?是不是因为二哥。”
“你二哥?我们怎么会因为他吵架。”
“你早就说过,我二哥一个人卖水果,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为了把家里的钱给你二哥才跟你爸吵架的喽?”
周叶不吭声了,然后不断地摇着头说:“人已经去了,我什么都不说了。”
萧小花擦去眼泪,此时,她心里有万千委屈,她多想把自己这些天来找大奎的经过跟周叶一五一十地说说,不过,她转而想到,毕竟他们不是一个父亲所生,怎么也不能让周叶知道是大奎不想让她和周当埋在一起,让她兄妹俩为了这个事再产生矛盾,既然周当没说,而且是死了都没说,自己就忍忍吧。于是,她伸手将周叶手里的那张纸夺了过来,然后三下五除二地就给撕了,见状,周叶再次哭了。
周叶说:“这是我爸的心意呀,我怎么好违抗。”
“你不好违抗,我来违抗。”萧小花说着,把二奎喊了进来。
二奎刚跟三奎通过话。三奎先问了问大哥可去,当二奎说母亲没有让自己通知大哥时,他说自己腿前几天就崴着了,加上路途远,自己也很难过去了,并在手机上给母亲打了两千块钱。
听了二奎的叙述,萧小花没有吭声,她只是将周当的后事对二奎做了交代。
关于骨灰存放问题,本来是准备放在二十多公里外的云旌公墓里,当时,周叶准备给她父亲在云旌的A区买一个大大的公墓,可是,萧小花却不愿意,萧小花认为周当应该和他父母的坟在一起,因为萧小花坚持这个意见,大家只好同意了。
三天后,在东蓬山,周当的墓地修好了,周当的骨灰放了进去,墓地上竖了一块大碑,先有周当的名字,继而是萧小花的名字。按照规矩,两个名字应该是两种不同的颜色,可是萧小花对二奎和周叶说:“不要再烦神了,就一种颜色吧。”
周当的骨灰是十月二十三日入葬的,那天,阳光明媚,四处可见花草。萧小花把周当的骨灰放进墓地后,让二奎、周叶都磕了头,做完了这些,她说:“你们先回去吧,我在这坐一会儿。”
大家理解萧小花,同时觉得坟地离家近,只有几里路,都默默地走了。这时,周叶走到母亲身旁,她面无表情地说:“家里来电话了,说生意都挤在门前,我回昆山了,你也抓紧回去吧。”
萧小花知道女儿还在生气,但她无法说出来,心里似乎被干枯了几个季节,到处都是沟,此时,她的脸更黑了,口腔十分干燥,嘴里也溃疡了,呼吸很疼痛,她不得不轻轻地吮吸着,每次吮吸都有血沫。她有一种被彻底打倒的感觉。
那天,萧小花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很长很长……
16
早上七点多钟,太阳刚露出半张脸,从狗獾子村下来两辆小车,等车子开近了,我们能看到,第一辆车上坐着大奎夫妻俩,开车的是他们的女儿依依——扎着独辫子,那辫子又粗又黑又亮,鲜活得很。跟在后面的那辆车,虽然是小车,却是客货两用的,开车的是大奎的儿子大农。大奎跟他父亲长相差不多,单眼皮,也有点拔顶。旁边坐着大农的妻子佳玲,文弱得很,上车不久便斜靠着车上睡着了。货物车上带着几把铁锹,从标签上看,那铁锹是刚买的,看上去亮光光的,冷森森的。
一个月前,也就是二十六号下午一点多钟,周当忽然来到狗獾子村,当时,大奎正在车间看工人装机器,听说有人找,他来到了办公室,见是周当,便一愣,因为周当从来就没有来过自己厂,此时,大奎想,这个时候,周当往山里跑干什么?想来想去,他觉得周当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去世后和母亲并坟的事。他的心里有点尴尬,也充满了责怨,他感觉这件事二奎不会跟周当说,三奎也不会,除非母亲。
他冷着脸倒了一杯水,然后递给周当,问:“这大热的天,大爷怎么来了?”接着又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周当笑了笑说:“呵呵,路就在舌头上。”又说:“我本来是到山谷子去的,经过这里,来看看你。”
大奎也笑了笑,心里并没有认为这是真话。
接下来,周当和大奎又谈了谈清凉油的生产。听大奎说,厂里上了新机器,开始制作液体清凉油了,周当高兴地夸奖:“乖,能人啊。”
大奎说:“现在厂里有二百七十名工人,每天生产三百多箱,薄荷主要销往南边几个省。销路还好,听说云栓、箭口几家都不行,我们还可以。”
周当直点头,嘴里嗯嗯的。眼看着周当脸上和脑门上的汗水都没有了,大奎想,估计要说实话了。果然,周当笑着说:“大奎,你妈最近心情不好。你妈的脾气我太了解了。你们娘儿俩有什么谈不拢的,慢慢谈。其实,你妈还是很疼你的。记得你九岁那年,你大姑来接你,当天晚上,你妈抱着你睡了一晚上,也哭了一晚上,这个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了。现在,你妈年龄也大了,还能活几年?都是可以算出来的,也不要跟她斗气了。最近,如果有时间,还是回去看看,我知道你手下有这么大个厂,不容易,但是,抽点时间还是可以的。”
大奎点了点头。他还在等着,他觉得周当的话还没说完。
周当笑着说:“另外,我还给你讲件事。好像是今年的八月十九,二奎到我们家来,娘儿俩在一起聊天。我听二奎说,你们弟兄三个都合计好了,等你妈过世后,想让你妈和你亲爸合坟。呵呵,当时我就在里屋,他们以为我没听见,这个……心情我理解。”
大奎很尴尬,他知道,周当开始说真话了。他咬了咬牙,苦笑着说:“没有吧。”
周当说:“这个,你们都不要担心,我们都会安排好的。再说,现在谈这个事,也太早了,是不是?”
“是的。嗯……”大奎支吾着。
接着,周当又问了大奎的儿子和孙子情况,最后,他趁大奎转身去拿水瓶,从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悄悄放在旁边的柜子上。这时,他站了起来,说:“我到你这来,也没有跟你妈说,就我爷俩知道就算了,其他,我也没有什么事。我走了,车子还在前面等我呢。”说着就站了起来,“踢踢嗒嗒”地向外走了。
大奎看到,原来五大三粗的周当,如今脖子上青筋裸露,扭曲得如同树根;过去一个那么高大的男人现在几乎缩到衣服里,手上还出现了白色的斑点,看上去很老迈。此时,他想扯一下周当,表示自己的挽留之意,但感觉到自己的手脚那么重,怎么也抬不起来。
送走了周当,大奎回到办公室,这时,他忽然发现沙发旁的案子上放着一只信封,他知道这是周当丢下的,可能是给孩子们留下的钱,于是,他忙打开。
这是一份遗书,还有周当的手印:
“告我妻萧小花及子女周叶等人,本人死后,火化,不去公墓,骨灰撒到家乡的柳泉河……”
信没看完,周当的脸就红了,然后整个人蔫在那里。
十月十三日,周当去世都一个多月了,大奎从二奎那听到了周当去世的消息,大奎的脸立刻红了,那天,他默默地站在那里,半天也没有说话。最后,他决定把手里的几件事情处理完,到周当的坟上看看。
在去周当坟上之前,他去看了看父亲的墓。站在父亲的墓前,他想了很多:
即使让父亲和母亲合坟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们都知道吗?知道这个事情的只有自己,满足的也只有自己;那么把母亲和继父埋在一起,母亲和继父不也是不知道吗?不不不,关键是他们活的时候就有这个强烈的愿望,他们感到这样做是一种慰藉,是一种最大的排场,原来,他们深深地相爱着,埋在一起是他们的梦想。如今,满足死去多年的父亲其实就是满足自己,自己这样做岂不是太自私,太虚荣了?是的, 真的是太自私了,太残酷了。满足母亲,尊重母亲难道不是一个儿子最大的职责吗?不是一种最大的孝义吗……
在父亲的坟前,大奎站了很久,最后,他跪下去,给自己的父亲深深地磕了几个头。
17
到了山口县地界,路好走了,从国道下来,又向前开了七八分钟,他们来到了东蓬山,因为,公路在这里显得别别扭扭的,大奎只好让车子停下来,然后拿起车上的东西,带着全家,向周当的坟上走去。
周当的坟墓埋在山坡上,旁边有七八座坟,都是彼此相连着,从墓碑上看都是周字开头,不用说,这就是周家的祖坟了。
他们来到了周当的墓前,大奎给周当的坟上添了十几锹土,然后带着老婆孩子一一磕了头。儿子大农在磕头时看到了周当墓碑上的字,他说:“爸,我奶的名字怎么在上面?”大奎早就看到了,此时他点了点头,然后从挎包里掏出一张纸来。这张纸就是周当那天给他的遗书,接下来,他打着了手里的火机,然后点燃了那份遗书。
这时候,不远处的一条田埂上传来一阵阵噪鹃的声音。噪鹃的声音很大,也很好听。大农向鸟鸣的方向看了看,便跨过条沟坎,向那边走过去。
那里,生长着许多棵野树,树上大朵小朵的开满了粉红色的花。大农一枝一枝地摘了下来。依依也看见了,忙跑过去一起摘。不一会儿就摘了两大抱。很快,他们把花抱了过来,然后轻轻地铺放在了周当的坟上。
这时,大奎站了起来,他看了看那封刚烧完的遗书,又看了看那些鲜红的花,说:“走吧。”
于是两辆车向山口县开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