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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洲》2025年第4期|刘河山:游走的冲动
来源:《绿洲》2025年第4期 | 刘河山  2025年12月03日08:15

登临天山天池

我对出游的基本概念缘于新疆天山天池。

第一次有幸上天山天池,那还是一九七九年七八月,我小学刚毕业,才十二岁。

是赵美叔带我去的。正好他们单位要去天池游玩,我就顺便沾了光。好像没听说过天池,总之是个好玩的地方,不然一个大单位为什么要专门坐车去玩一天呢。赵美叔说:也不远,乌鲁木齐过去,拐过米泉,进到阜康,就在天山上头。

那天,我们起得很早,天还黑着,我和赵美叔心里亮着,穿巷过街,三拐两绕,到了他们单位。几辆大卡车暗藏目的前后停着。人声渐多,先来的就爬上了车厢,终于一车车人影晃动,但车并不是马上就开动,因为这个人或者那个人有事,还得耐着性子等等。我谁也不认识,只得跟紧赵叔,盼着车能快点走。到底上了路,车辆一台尾随一台驶出了还在安静的小城,车上笑语喧哗,我的心也就踏实了。我看着沿途的所有景象,心游四方。这是我天性的一个重要迹象,经验日久,我才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当时在路上,经过的风景会带给我怎样的漫想,自然早已烟消云散。那时我还没有写日记的习惯,真要写,不定该怎样搜罗美好辞藻堆积成篇呢。其实真正的美,也不需要多少词。不过毕竟还有时光冲洗不走的点滴心迹,依然寄存在天山路上。比如:那奇崛耸峙的天山景致,天然地成了我创造惊险故事的大背景,人迹罕至,更是为我提供了创作故事的氛围,非常适合战斗和武打的开展,容易诞生英雄豪杰……同样是这一天时间的天池之行,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的身心,根本不是当时所能够立竿见影的。所幸的是已成竹在胸,不至于浑然无觉胸空心虚,只待眼界渐开。就说沿路所见的参天大榆,便让我瞪大了眼睛,看呆了,以为只有童话里才有的奇迹硬挪到了真实的人间。仅凭这一点,天山还不够奇吗?叫什么山不行,偏要加上一个天字,真要天地相连一样。天池因此也跟着进入了仙境。

上山了。接近了投奔的天池,大家的话好像一下收回去了不少,都注意着景观的突兀变化。

车缓慢地往山上爬着爬着,好像故意和我们这些平常总是不外出的人兜着圈子,卖着关子,逗我们引颈翘望。猛然发觉车后的路多出来一条,过一段又重复出来一条,有人喊叫了:盘山路哎。这也就明显了,只感到绝妙,不免也担着心。那年的天池山路宽不到哪儿去,会车大概只在转弯之处,那也只能算个旮旯。盘山路如一条蛇旋绕在粗大的竹竿上,车辆就挂靠在蛇背上爬行,双方好像早已在某一时间、某一地点签订了一份契约,结果都相安无事。路照样在那儿安详地躺着休息,我们也照样平安地到达天池游玩起来。

跑到天池旁,果真是一番惊喜。不惊喜不行。这么高的山峰上,竟然安然存在着这么清澈的一池碧蓝之水。怎么说呢?非常激动。我开始东张西望,开始四处转悠,开始忍不住到处指指点点,说说笑笑。三五成群在天池周围走动。那么一些兄弟般的高矮山峰,那么一些垂直向上的云杉,那么一地五颜六色的花草……这里也就这么些“摆设”。

天池,也就是那么一个大池子,一眼望穿的冰凉的干净的雪水。简单极了,然而美。这美却不是一言以蔽之的。

十二岁的我,那阵子就丝毫想不到用一个词儿来形容它,或者用一句话来概括它。

看,在这儿,天池在天山深处,在天山高处,在天光云影的映照里,在自然大气的渗透中,在峰峦、山石、树木、水波、鸟群、马背等等景物的天然配合下,它的美丰富起来了。是多方面的组合、参照、衬托……天池才产生了美,脱颖而出。我们也把这叫作“动人”。

第一次上天山天池,我也有了第一次收获。第一次看见了雪莲花——几个哈萨克族儿童拿在手里晃荡着叫卖;第一次亲眼见到了哈萨克族人居住的毡房,挺像一个大花帽扣在平地上;第一次见到了一些碧眼金发的外国人,背着包儿挎着相机跑前跑后,如同正在执行一个紧急任务;第一次……对了,第一次游天山天池,是我平生第一次真正走进大自然。现在我已经懂得这个意义了。

一九七九年,正逢天池刚刚对外开放,还称不上游人如织,但有不少游客慕名而来。我心里一片晴朗,和那天的天气一样。突然垂落丝丝雨线,我们并不着急,躲到“松树大伞”下暂避,这更挑起了我们的兴致,就像谁往我们脸上撩着水珠儿嬉闹。我正在山坡半道上走着,竟突然一眼看见了让我有好感的女同学——邓,她和几个人并排走着,穿着青褶裙兴奋地左右观望……她没有看见我,我也没好意思叫她一声……我要是喊了她呢?我太意想不到了,这种感觉很奇特。她到天池来很自然啊,人、景、事互为衬托才美得动情呢。

让我比较得意的一件事,是我在天池照了几张相片,是赵美叔的同事为我们照的。一张是在凭空伸出用柱子顶起的木板茶楼边角上,有一棵大树,树冠如华盖;一张是在天池岸边的巨石上;还有一张是我穿着海军衫单独坐在天池跟前昂首挺胸,嘴角咧笑。我一时冲动,早就把这张照片寄给老家炫耀去了……难道,这一切都不算是美的某种萌动和想望吗?在天池这样的地方,人大概是容易被这风景所感染的……

返回的时间不知不觉间就到了。车已发动,有几个小伙子兴高采烈地晃悠过来,其中一个小伙子抓住车厢边沿就要往车里翻,却咚的一声掉在草地上了,大家欢快地笑着。他喝多了,不,应该说他陶醉了。噢,这个穿风衣的醉酒小伙子让我至今难忘。口袋里装着几颗松果儿,几片花色小石头,我们坐车离开了天池。我仍然记得下山不比上山安妥,让人更加提心吊胆,而汽车满不在乎,一个劲要回家。

过了三年,我在一个同学家里,见到一本关于写新疆的诗挂历,其中有大诗人艾青的一首《天池》:

在冰峰的环抱里

白云在这儿沐浴

山羊在这儿饮水

马鹿常来照镜子

人迹不到的地方

才有最干净的水

诗很简单,如话。这就是天池本身。简单的美就这样。

可能是被撩拨了一下,这一年,我也有感而发写了一首诗,后来发表在一家报纸副刊上:墨绿的天婴/酣睡在博格达母亲/温润的怀抱/清莹透明/揉开惺忪的眼/就是肢体的轻盈/春颜的妩媚/马儿亲亲你的脸蛋/羊儿吻吻你的眼睛/云儿闻闻你的气韵/唇角溢出了耸云峰/绿翠林/酒窝绽出了灿烂星/少女影/为逗你玩/涌现万千游人。引录于此,只是证明一个十五岁少年的幼稚冲动。是天山天池与诗人双重地撩拨过他,使他不知所措而又忘乎所以。但时间把过程的意义终于显现出来了。他迈进了美。不可否认。

感谢诗人。感谢天山天池,这是大自然和美的化身。也要感谢美。

也很应该感谢带我去天山天池的赵美叔。就在我写下上面这首诗的年头,赵美叔却安静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我和爸妈去看望他,回学校的路上我感到无比地难受。

许多事都远不是一句话能表达得了的,此刻我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包括对赵美叔的早年病逝。包括面对天山天池。对美大概都这样。虽然都看起来简单。

记录我十二岁初上天山天池,仅仅是十二岁的我在游,而不是别人游。我见的所谓游记多与作者自己不大相干,挺失望。我写的这一篇却不是游记,算是我对去天山天池的感觉的如实记录。既然最初天山天池撩拨过我,那最后还会以她的形象继续撩拨。当我触及、怀想、书写她的时候。比如激发对事物的美感。关于大自然的,关于人的,关于事物过程的,关于理解领悟的等等。就算我不知道天池的这个传说、那个典故也没关系。人为的强加演化,有时很能破坏、瓦解、埋没美的本身。

初上天山天池我正是这样,一无所知。并不因此感觉不到或看不见美。

有一年去滨湖

朋友智强见了我就叫我到滨湖玩。他在那儿当驻乡记者,他知道我那段日子没事。这年元月已经算新疆最冷的时候了,我套上皮夹克跨上自行车就顺着滨湖方向骑去。智强所在的广播站在乡政府原来的办公室,是呈U形带走廊的一片山脊式老平房。这儿几乎都是空房子,很安静。

广播站没人。智强的车子在,人不在。我便到路对面的农行营业所,看看我的另一个同学在不在。也不在。我又拐回站里,一进去就见阴暗走廊里突兀着智强高个子的轮廓。

第三天早晨,智强要和播音员小M到市上开例会,下午就回来。上午,我一个人守在温暖的广播站里,看稿。这是刚刚脱稿的一组三工滩188体育官方ios《本身》。三工滩在同一地域的南山下,滨湖在北沙窝边缘。是贫瘠与肥沃相对应的一上一下两个农业乡镇。房间炉火很大。有时突然有男的或女的兴冲冲、大咧咧推门而入,一见我这个陌生人坐在那儿,像误入一个陌生房间,愣问了一句,掉头就走了。一般都是找小M的。

在这儿我的心挺宁静。

我不愿对不起这宁静,想写点什么。顺手写了一篇叫《走一走》的短文。里面有这样一段:那里本来的景物和声音,渐渐深入你的头脑之中。深入其实预示了思想的源头,并且闪动着一层层理解的光芒。这是一种契机,或许,有一天会涌出一些灵感的潮水。在远近的生活走一走,也就是我要说的话。

那时的我已懂得了这种走一走的意义,而我现在对走一走的愿望更迫切了。

滨湖实无湖。它顶多有一些小水库。但冬天的滨湖太迷人了。那就是说从外人眼光看,这儿确实具有滨湖意境的氛围。尤其是一个安宁的冬天夜晚,渠边胡乱生长的芦苇被寒气浸透,黑褐色的榆树凝重,苍老孤耸,雪仍然泛着一定程度的光泽,恰恰就在这时候,有一眼夏冬不止的清水,从一截水管子里源源不断地涌淌出来,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浅沟流淌,经过沟两边白雪的肌肤,随意流动。源头的水不太冷,沟里的活水挺冰。水汽挥发着,像隐形人的哈气,此时才留意到,这儿夜空升腾的雾气。我立在那里,体察出一个滨湖才能有的深不可测的位置,滨湖就在周围,仿佛就在我身体的任意一个边沿。我只要再冒失地迈一大步,就扑通掉到湖中了。我一身冰冷,然而不打哆嗦。我身体的内部,有一个地方是热的。

这个地方也常常被身外的湖水凉透,也常常因为自身的温度使它还原过来。

心脏待的就是这个地方。

一个人在世上,多么像处在大湖的中心。沉浮,升降。飘荡,冲击。淹没,游动。旋转,稳健……得寻找湖滨之岸。

到一个叫滨湖的地方,我着迷了。我仿佛是不由自主在做着入湖击水的思想准备。

在这滨湖,也够考验我的了。

入得了湖,才能入得河;入得了河,也才能入得了海。对于一个还没有见过海的人来说,他所能尝试的也只能是湖。先入海扑腾未尝不可,如果具备了这样的条件的话。

然而,我现在仅仅是在一个并不存在大湖的地方思考着这一切,还没见到湖,这是不是我在空头支票上签字呢?

我不能干这种可笑的傻事。

我还算有自知之明。最起码我还明白我该往哪儿走。

湖后有河,河后面翻卷江海。

我在体味心的壮阔。

心无沿。

就连这个滨湖的边我也察访不到。滨湖是空的。

但我的心是实的。尽管有时空着。

此行之前,我曾来过滨湖。我来看一位新调来这儿工作的老同学。那次很愉快,不单单是喝了酒。酒没那么大的作用,它顶多是辅助吧。我,同学文志,还有智强,三人一块出去,回头经过掉光树叶的老榆树,再回办公室。我敏锐地看到办公室的后窗上,倒贴着一张糊窗的新报纸。上面一块地方正是经过我的头脑深思出来的一篇188体育官方ios。头题,糊窗人也不会去读。我把这件事说了出来,对着两个朋友笑笑,不再理会。就当这张报纸没有发表我的作品,为这窗户继续挡住窗外的风吧。

顺其自然好了。

按自身的样子生活,这就是滨湖,和所有地方一个样……

……一个上午过去了。中午小M的表姐回来了。小M她表姐对我说了一件可笑的事:就在滨湖乡政府的大路上,有一头莽撞的大猪横穿马路,被一个骑摩托的小伙子撞上了。猪被撞倒了,又翻身起来,晃晃尘土,摇摇短尾巴,溜了。小伙子扔了摩托,被甩出了一大截,在那儿歪扭了半天,路人都笑了。我当然也笑了笑,很短暂。现在我怎么又想起了这件小事?

我一个人面对着这一切。

对面窗外不远就是大路。我看不见莽撞的人。只是偶尔听到过路人的短促的脚步声。冬天,人们都待在房子里不轻易出来,大大减少了莽撞的机会。

麻雀倒照出不误。在窗外树林里它们不时穿梭。它们比人莽撞,但比人莽撞得可爱。它们知道天色不早,就各自归巢。一只麻雀在我坐的前面的窗玻璃上冲撞着。它飞过来,掉下去;掉下去,扑起来,就不飞走。它大概想飞进这窗子。我盯住了,它的眼神是惊异的,好像很奇怪我坐在这儿,应该是它飞进来坐在我这儿才对。要不它干吗硬要撞玻璃呢?它明明看见了我,倒不扭身飞走,我挺好奇。与它对视了一段时间。我另一想,它是不是见我一个人在异乡孤单单的,身边没有朋友,它灵机一动要进来陪陪我,与我玩玩?如果真是这样,我就得谢谢它了。莽撞也有美好动人的一面啊。

最后一定是它感到夜色快笼罩了自己,才慌慌飞掉了。

什么也不能干了。这麻雀用动态扰乱了我。而正在降临的夜色用静态侵蚀了我。这徐徐融化的冬天的夜色,用一种过滤的纯净的蓝色晕出来,万物被它浸融,在寒冷的冬天更透显出了一种真诚圣洁的光晕。而周围真的是那么宁静。我一直注视着、观察着、倾听着。我被融进夜色了。我遗忘不了——遗忘不了在滨湖的这个瞬间。

朋友没有同这美得简单的夜色一起回来。一定有事回不来了。

要睡了。

房子在北头。窗外几步,就是那眼自流井,夜里听得见流水的声音。

灯亮了半夜……

一切都是那么沉静……

滨湖的冬天的夜晚沉静得让人睡不着……

头脑里流窜着一群肥壮的狗。是白天在这儿随便出入的狗们,夜里又到了我的头脑里。它们跑动,如入无人之境。好几次我无意之中看见它们,像看一些人。它们游荡、觅食、争夺、追逐。看见它们野性的样子,我几欲摩拳擦掌,又有所顾忌……

人的落落寡欢,就这样子。也就是这么来的。在滨湖的冬夜,我又一次有点领悟……

睡吧,还有明天……

还有明天,正是人的普遍心理流向。许多事必须得想到明天。

明天朋友要回来了。

真的就回来了。真有事,不能当天回……智强这天回来说。

那个同学——文志这天也过来了。其实他昨天下午就回来了,晚上到自流井提水,见我住的那间房灯亮着,还纳闷是谁住着呢。平常晚上这个房间是暗着的。我们笑谈。中午文志叫我和智强到食堂喝酒,下午回到广播站我住的房间一直聊到晚上。后在这儿各自睡去。

到第六天,文志要出差,智强要外出去办事,我便和智强骑车离开。远离着滨湖,我想:别人都是忙人,只有我是闲人……

早晨经过额敏

命运安排我在早晨这么一个时间里,路过新疆额敏这么一个地点,是值得我玩味的。

当时我坐在车上,扫视着车窗外移动的额敏县城,恕我直言,我还无动于衷。既然我是过客,我就不大留意路景。目的地才是我关心的,我竟为目的而行。

我的大学同学漠廉对我说:额敏到了。仅是向导性介绍,不是深刻的提醒。

正走到额敏“Y”字路口。一条来路像从顶端扯开一半的草根分离了。

额敏欢迎你?这不是哪个具体的额敏人对我致欢呼词。这是笼统的额敏人写在路口宣传牌上的大红字。没指望额敏欢迎我。额敏欢迎我干什么?

那我到额敏这儿干什么?对了,我这是路过它。与它无关。

这时候我心里挺舒服。额敏与我没关系也罢,它懂得文明礼貌,不管它欢迎你干什么,首先把礼仪美展示出来,就在你来的路上。真是坦荡。

容易造成好印象。在这一点上,额敏人确实聪明。

红字热烈,更醒目。我也要醒醒脑子——尤其是在早晨。有一天早晨经过了额敏这个小县城,三个月后的某一天,我才隐约发觉了这么一层意义。

许多事情当时我都浑然无觉,之后才领略到其含义,甚至是象征。

早晨我经过额敏,就是一种象征。现在我领悟到了,妄想抓住它,要它像乌云后的阳光一样照射我,直到我心房纯净。

想一想吧,一个青年,偏偏在一个早晨,穿过一个不叫别的而偏偏叫额敏的地方,去漫游。

是进行大地的漫游,更是灵魂的、思想的、精神的漫游。

好了,一跳到思想的路上,就轰然如闪电的一击,与额敏发生了关系。

往哪儿跑?灵魂,是你带着我路过额敏的门前,它的灵敏的额际,反射着智慧的光芒,现在突然促使我质问你,灵魂。

为什么不能这么问?为什么不能这么想?为什么不能与额敏接近?

额敏无疑就是象征?宿命吗?不然何以说?

事物的存在,事物与事物之间的契合,是微妙而奇特的。无关就是有关。分离就是联系。偶然就是必然。

额敏,唤醒了我的僵死的脑子。它的意蕴已完全超越了地名本身。莫名其妙就是最好的理由。

车一夜不睡,我也一夜未睡。在早晨的时候,额敏出现了。这就是要我伸伸懒腰,动动肢体,用用脑子。别老闷着,睡不睡,醒不醒的,就像人不死不活一样。其实很多人历来都是这么一种半昏迷状态,就不好好活。

老没什么起色,还偏偏一肚子牢骚。就不愿自己早晨起来焕然一新。只让旧样子迎接新太阳。

我早晨经过额敏,就是命运的手轻抚了一下我的额头。是要我在额敏这地方受到一次点化。要我敏锐起来。

遗憾的是,那一时刻我还没有敏感起来,我只是在随便地看看额敏县城。

额敏美好不到哪里去。作为新疆一个边远的小县城,它怎么也掩饰不了低矮、守旧、零乱、笨拙。我对它的要求不会高,因为我没巴望什么。它的一些街面小商店的不少文雅叫法,我也不怎么见怪。

快看完它的时候,在有高大疏散的榆树的临街一排土房顶上,我突然看到一条大黄狗,昂着头,背对着我们舒坦坐卧于房顶。我一下警觉起来。

惊呆,却无以言说。就这么走完了额敏县城。

狗突然坐卧于屋顶,额敏人一定不以为然。额敏的狗能够自然地蹿跳于房顶,是正常景象。

后来我却也认为这是一个象征。狗坐卧于屋顶,在额敏是恰当的。不然额敏就空有名声了。狗坐卧于屋顶,正是蹲在额敏的头上,附着灵性,使其敏锐。

那狗不动声色,显出与额敏这地方的关系比较和谐。我们的车经过它的身旁也惊动不了它。它活得很扎实。

在额敏,狗、人、城构成统一体。

额敏似乎有狗就不缺少什么灵性了。狗的嗅觉当然是极其敏锐的。它会促使人比其更敏锐。可悲的是,许多人的敏锐程度远不如狗。像狗一样,人是苟活。

一个人思想不敏锐,是很容易放弃人的权利的。被人利用,缺乏主见,麻木不堪,充当炮灰,跟人瞎跑,胡凑热闹,上当受骗……

已说过,我经过额敏时,坐的是夜行车,连夜跑,把自己交给黑夜处理。路上黑着,也是象征。到额敏真该触动一下头脑了。

哦,头脑在额敏是接受磨炼。如果还不迟钝的话。

经过额敏,车并不停,不过慢了一些。我的脚没有挨到额敏的地面,避免了踏实的接触。但这丝毫不妨碍我感受额敏的意义。我坐的是公共汽车,这一点也很重要。这也可看作是象征。我们的灵魂载体,常常具有公共汽车这么一种形式,否则,没有乘坐的工具。我们所处的时代制造一模一样的公共汽车,让形形色色的人乘坐,我们的理想也都成了公共汽车一样的东西。我们一个个仿佛是从时代工厂里批发出来的产品。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理想载物,万众一心,可怜不可怜?

但我们常常就是这么干的。谁能否认得一干二净?

思维惯性的公共汽车,会把整整一车人暗暗毁灭在灵魂困顿的黑夜里。谁让你不假思索地钻进别人套装木人的箱子呢?

拯救自己必须拥有自己的思想。还能怎样呢?如果连自己的思想都和盘托付于别人,还谈什么掌握自己的命运呢?

额敏,这个不起眼的小地方,让我现在说这么多话,写下来倒很有道理一般,经过它时我可是万万没有想到。说明额敏是能够激发人胡思乱想的。要不,要宽广的额头干啥?

惭愧,我还犯了一个错误。就是经过额敏时我无动于衷,我没有反应,不就是小小的额敏县城到了吗?可见我并不敏锐,灵魂还在黑夜里打盹。

三个月后,额敏才真的到了。

到了我的心里。

还不太糟,是自己让它重新到的。

我只关心目的地,不太在乎沿途景物,导致了我的思想错误。太功利了。这会一心一意,闷着头往前赶。我只能丢失许多可取的陪伴,得到干瘪的孤独。

可怜。强壮不起来。

其实,也正是沿途千种风情万般景物,充实、变化、发展了我的路程。我不能不要过程,过程是必须的。人这么在路上,就非常好。

漫游就是要在这样的地方漫游。人一窝蜂都去的地方,是玩。

懂得了这个道理,然后带上目的漫游,灵魂的漫游才有依附。漫游就是完全放松到处游荡,不随便放过像额敏这样的小地方,同时发现像狗端坐屋顶一样独特的事情。

然后,敏锐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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