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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桃树在眼前落叶
来源:文汇报 | 连芷平  2025年12月04日08:28

立秋后,院子里的爬山虎经历了一场缓慢的燃烧,日光和露水皆成为它的燃料,它的每一片叶子都是一朵火苗,从满墙深浅不一的绿,直烧到黄红交错,然后像撕下的日历那样随风飘走。我知道,它日夜都在燃烧,安静地燃烧。我多么喜欢这火的意象,却无法拍摄下整个过程,因为这火焰只以爬山虎自身的慢速度运作,我的肉眼只窥见它最表层、最平面的颜色。

桃树开始落叶,一片,两片,如果一阵风来,便是纷纷飞叶,挂满桃胶的枝杈瞬间空荡了起来。这个过程持续了数月,演绎着属于桃树自身的时间仪式。半年前,我请果农给这棵桃树打枝,果农说,它只剩下三年寿命。我大为惊诧,难以想象它看起来如此青壮,竟已到了耄耋之年?而且,树木的寿命不都比人的寿命长吗?果农说:你不懂,野桃活得久一点,你这是品种桃,最多活十五年。我认真数了数,确实,这棵黄桃移到此处时已是一棵大树,那么,当时便是个中年人了。这么看来,我这个真正的中年人送桃树一程,是不久后必然要发生的事了。

秋天的小院里,不变的只有枇杷树和橘子树,它们保持着恒常的绿,像人们说的“情绪稳定者”,以感人的镇定安慰着我:并不是一切都会变,明年春天,桃树和爬山虎的每一片叶子都新来乍到,而我们与你仍是故交。

故交一词,让我想到最近和晓丽的联系。她告诉我她获得了一项新的能力:用黄荆制作碱水粽。晓丽详述她的试验:如何寻找黄荆,晒至半干,用小锅烧成灰,用咖啡壶过滤,最后将制好的碱水存入冰箱。碱水粽是我热爱的食物之一,晓丽的分享让我跃跃欲试,甚至想赴她而去,一起手作实践。但晓丽这些年常入驻藏区寺庙,行踪不定,为了一锅碱水粽让她从藏区回闽南,未免太过分了,只能等以后再说。我与晓丽相识二十年,起初十年,是我四处乱跑,在世界的各个角落与她邮件往来,然后,换成是她。有时我觉得,晓丽仿佛在替我体验着我所不能及的某种人生,或许,她同样觉得我在替她感受另一种生活。这种生命的互文,让我们的友谊超越了寻常的定义。

小院像一块画布,节气、阳光和植物在上面交织出每一天都不尽相同的画面。这令人着迷的变幻光影,让我在每个清晨拉开客厅的白色窗帘时,都会涌起一阵深切的感恩。我频繁地想起梅洛迪·贝蒂的话:“感恩能解锁生命的丰盈……它将拒绝转化为接纳,将混乱转化为秩序,将困惑转化为清晰……它让我们理解过去,带来当下的平静……”

实际上,四个月前,小院经历了一场自然灾害。盛夏时我远行归来,发现所有精心栽种的黄瓜、番茄和近十盆香草都在这场与酷暑的对决中全军覆没。回想初春种下它们的那一刻,我是何等雄心勃勃,仿佛已预定了一场硕果累累的秋收。

虽然为它们施肥的技艺是我至今未能参透的玄机,但我曾那么专注——修剪侧枝,将剪下的枝条重新插入土壤,观察它们生出细弱的根须;为日渐高大的番茄搭起支架,甚至学会了将番茄放倒,并在根部覆上新土,据说这样能让植株更健壮、结果更丰硕……但这些努力都付诸流水,烈日将番茄的叶子烤得焦黄,我的一趟远行,成了击溃它们最后的稻草。

我安慰自己,我没有做错什么,番茄也没有,就连酷烈的日头也只是遵循着自然的本性,但这些缘故的交集,却造就了不能挽回的残局。谁说种瓜一定能得瓜,种豆一定能得豆?回望我的前半生,不也常是种什么而不得什么吗?种而不得,相比于种有所得,或更是生命常态?陶渊明都要感慨“草盛豆苗稀”,我亦要坦然接受这一切,放过番茄,放过自己。

进一步说,在某些事情上,人需要一个真正的触底。正是这样的触底,让另一片更为辽阔的大地得以浮显。陶渊明的另一句诗“倾身营一饱,少许便有馀”,如今读来,仿佛亦是为我而写。

上周,我备好一个屏息静气的下午,将几个月前不慎摔碎的一尊小佛像黏合修复。这是一尊民国烧制的德化窑白瓷观音小坐像,并不多么珍贵,但有着很美的开脸,我一直将它放在书桌上可以直视的地方。摔碎时,懊恼不已,只能小心翼翼地拾起所有碎片,放进抽屉。所幸,修复后的佛像虽然布满裂痕,头部却是完整无缺的,它的安详与神性已然回归。

我将带着裂痕的神像重新放到书桌上,伸手就能够着。从它身上,我感受到一种力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信仰支持,而是别的什么。在拼合它的过程中,我与自己对话:如果这只是一件普通瓷器,我大可以说它是自我的物化,我拼合着它,就像在拼合自身的裂痕。但它是一尊佛像,我便不能简单地将其视为自我的投射。那么,它究竟是什么?是某种超然存在的命运象征?这个问题让我的大脑经历了一阵短暂的休克,但最终这尊神像因裂痕而呈现出的格外的宁静与尊严,让我觉得,我似乎领悟到了某些神谕。

我决定明年开始,不再计划种番茄、黄瓜和香草。放弃种菜领域的“深耕”,并不意味着我深受打击,相反,是这些触底的事件让我对自己有了更深的认识:什么是我应该持之以恒的,什么是我应该告别的。我对应该告别的事并无执念。做好力所能及的事并尽力做到极致,放弃无法继续的事,让它们从脑海和计划中消失,乃至与之相关的记忆也可一并删除。因为,大脑空间有限,要留给那些“应该做的事”。

——比如,创作图像。一系列新的图像朝我涌出来,在我的大脑里奔流。但我曾经拥有的那些相机,或丢失,或损坏,或赠与了他人。于是我马上付诸行动,淘来一套玛米亚RB67。这套相机产于1990年,当时售价高达12800元人民币。由于那个年代国内影楼业盛行,玛米亚RB67几乎成为影楼专用的“战斗机”——其纯机械和重机械的设计,让它少有故障,寿命超长。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影楼业人去楼空,这些身经百战的玛米亚流入二手市场,因存量庞大而价格亲民。当一套玛米亚相机因自身的历史和变故,出现在同样有着自身历史和变故的我的生活里,我们之间想必符合了某种量子纠缠,这让我捧着重达3公斤的它时,百感交集。

我从储物架上取下尘封已久的三脚架,为相机配齐户外补光灯和快门线,购入一批价格不菲的胶卷,甚至添置了镁合金拉杆相机箱。我开始尝试将头脑里的草图一一画下来,对创作的新构想令我处于幸福的状态中。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创作新图像的冲动了,这是我生活中的不幸事件之一。这种不幸,看似可归咎于“运气不好”,实则是命运在向我发出对话邀请。如果我意识不到自身的局限和弱点,命运就会以各种方式让我反复与这些不幸相遇——直到我改变自身,才能真正迈过这些障碍。从这个意义上说,每一种困境,都是命运为我“量身定制”的。

因此,“运气不好”的事,实则弥足珍贵。我们习惯于追求舒适,当不幸的事将我们抛入与平日迥异的某种状态,让我们与自我无限接近时,这接近总让人恐惧。于是我们常做的,是为各种不走运寻找合理化的解释,而非勇敢地展开不舒适的自我审视。我领悟到,命运不会像交通警察那样,在我们不合理的前行途中随时出现,用扩音喇叭向我们高声喊停。命运的对话邀请像宇宙发来的电波,需要我用心察觉,也只能靠自己努力厘清。

我时常放下手中的事,在电脑前坐下,将涌出的纷繁感受记下来,清理、归类、挖掘、反思、感悟、规划。这便是近年来,我在认识自己的方式上持续发生的一种个人变化——类似爬山虎在秋季的自我燃烧。

八月后,我一有空闲就上跑步机,将肌肉量提高到了75%。运动是我赠予自身耐力和心肺功能的礼物,并且,它让我享受到源源不断的多巴胺——有时,我真想给跑步机写一封情书……我将跑步机放在次卧窗口,正对着一面硕大的玻璃窗,一个夜晚,我在黑暗的跑步机上爬坡时,客厅的光线从背后投来,将我身着跑步服的轮廓模糊地映在玻璃上,令我一阵疑惑:前方镜中朝我走来的身影有些眼熟,像在哪里见过,想了又想,想到了漫威电影,因为镜中人的步伐,颇像漫威电影中战后归来的主人公——无论她刚经历了一场胜仗,还是一场败仗;无论她的兵器是否折翼,铠甲是否破损,都以从容的姿态归来。我喜欢这种超越性别的从容。

或许我终于可以说,现在,我找到了与自己同频共振的居住空间:与树木为伴,与飞鸟共处。当我能够一天10小时坐在书桌边,凝望院中植物与风、雨、光、飞鸟的互动时,我相信这样的日常是具有“灵光”的(本雅明所言的“AURA”),它让我的感官保持了一定程度的敏锐。我热爱这丰沛的孤寂。

吾友常说我晚熟,他们认为这是某种“幸运”,他们多以令人敬佩的早慧获得了成就与荣耀,但也承受过声名的负累,甚至是磨难。我说我晚熟是真的,不过,现在也还没熟,等熟了再跟你们说,说不定我终身不熟。

“生活的意义不在于抵达,而在于前行”,这些并不惊人的话语,容易让人过目即忘,但它在某个静默的时刻重新对我涌现,这又是一个微小的“量子纠缠”,让我识别到这句话的深处藏着与我的个人生活相关的符码。此刻,从书桌上抬头,看着院子里的桃树,它正在凋落最后一批叶子;旁边的枇杷树,在秋季的浓绿叶间开出了花;而背景里的那墙爬山虎,依旧在分秒不息地燃烧。植物有自己的时间性,彼此各不相同,人有自己的时间性,亦彼此各不相同。

只要敢于自我承担,终身不熟,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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