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羔窝
一
我们驱车来到碌曲西仓鹿羔窝时,正值下午时分,阳光炎炎地照着,让碧波荡漾的草场和森林显得愈加青翠。洮河耐着性子潺潺流淌,像一个文静的姑娘。说实话,我更喜欢奔腾汹涌的洮河,那样的洮河看着才有大河的气势,才有高原的激荡,更有狂腾的心境。
走进耿萨这个村子时,我终于听到了洮河奔腾翻滚、波涛急切的响声。和我同车的连金娟站在耿萨村洮河大桥上,静静地望着洮河,说耿萨的洮河比她家那儿的洮河清澈,也更激越。我笑着说,洮河也是随人性子的。洮河从草原上出发的时候,还是个孩子,懵懵懂懂,进入峡谷之后,就变成了一个急急躁躁的小伙子,待到流经古铁城,就已经成熟了,于是变得稳稳当当。依我看,这地方的人也随了洮河的性子,做事有点匆忙,走起路来脚下也是生了风似的。
鹿羔窝人的胸怀是宽广的,他们接纳了远山里的鹿羔在此繁衍生息,也接纳了远处而来的异乡人在此落地生根。当初有一群异乡人拖家带口饥肠辘辘地来到鹿羔窝,当地人毫不犹豫地接纳了他们,给了他们草场和耕地,让他们放牧耕作、休养生息。我的一位在鹿羔窝长大的朋友无不感慨地说:“没有广大牧民的收留,就没有现在我们这些人。”
二
退伍军人周瓜带我们逛村子,他瘦高个,黑脸膛,目光炯炯有神,身上透着一股牧民的厚道和稳重。耿萨村道路平坦,家家的房舍建得整整齐齐,窗明几净。院内植了樱桃、杏子、李子等果树,我向周瓜说,这根本就不像是半农半牧区。
周瓜的脸上泛起灿烂的笑容说道,耿萨村的牧民在远山里都有夏窝子和冬窝子,家家户户的牛羊是不进村的。这几年乡村振兴政策的实施,让广大牧民们得到了实惠,他们这个村大变样,原先低矮破旧的房舍消失了,一座座牧民新居拔地而起,世代放牧的牧民过上了安稳的生活。周瓜还说:“耿萨村是碌曲有名的‘干部村’,几乎每家都有年轻人在县上各个部门工作,老年人在家里养老。这里周边森林密布,植被繁茂,风景优美,是适合养老的地方。”
在周瓜家茶几上的玻璃下,压着一张他的军装照。从照片上看,那时的他年轻潇洒,血气方刚,眼神里透着一种令人心颤的刚毅。他的三个子女都在县上工作,他也无力放牧家里的那几十头牛和上百只羊,只好全部卖掉,卖牛羊的一部分钱给子女用于购房,余下的就存在银行里,“将来老得动弹不了时养老用”。
扎西才让打趣道:“你将来老得动弹不了了,存的那点钱够用不?能用上不?”
周瓜伸出右手刨摸着一头硬茬茬的黑发,嘿嘿地说:“以前我尽心尽力地孝顺老人,在各方面没有亏待过老人。我想我的子女将来也不会亏待我的。起码现在他们还是非常孝顺的,一有空闲就会买上东西来看我们。你们看,桌子上放的果子和糖果都是他们来时买的,吃不了都放坏了。”说到这里,周瓜端起桌上的果盘让我们吃。他端着果盘劝了一圈子,接着说:“人老了,吃喝不了多少东西了,只要儿女们时不时地来看看我们,哪怕是空着双手来转一圈,我们也很知足了。”
我是个喜欢听故事的人,我更喜欢有故事可讲的人。我怂恿周瓜给我们讲故事,周瓜搓着手憨厚地笑道:“那讲个啥故事呢?你这一提,我倒讲不出来了。”
“要不,我先讲个与狼有关的故事吧?”周瓜朝我们几个人的脸上扫了一圈。
我笑着说:“您讲吧。”
周瓜讲了他的第一个故事。
20世纪80年代,刚改革开放不久,牧场分到了牧民家里。他家分到了十几头牛,五十多只羊。一下子拥有了这么多的牛羊,他觉得自己成了富人家。分到牛羊的那晚,他家大人小孩都兴奋得一夜没有睡觉。只要一闭上眼,眼前都是那些牛羊。他一遍又一遍地给老婆说,我们有牛羊了!我们有牧场了!我们终于有牛羊可以放牧了!
分草场和牛羊的时候,正是春夏交替的季节,牛羊才上膘。没有分牛羊的时候,那些叼羊的恶狼像是绝迹了,但是牛羊刚分到了牧民手里,那些多年不见的恶狼却成群结队地出现了。俗话说,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猎枪。可是,当豺狼真来了的时候,他们的猎枪却都生锈了。周瓜在部队上练了一手好枪法,只要有豹子、野猪、野狼啥的来叼牛羊,那它们就只好拿命来换。也许它们畏于周瓜的威名,吓破了兽胆,不敢来鹿羔窝里撒野。
那年,一群恶狼钻进了屋后的羊栏里,咬死了整整十二只绵羊,周瓜的心在滴血。他借了支老土炮,带上干粮到草原上去清剿它们。他在草原上转悠到第三天的时候,终于发现了它们的行踪。他逆风而行,绕到狼群后面,向它们发起了生死进攻。当他第一枪击倒头狼的时候,狼群疯狂地向他奔来,他瞄准另一匹龇着獠牙的狼开了枪。第二匹狼倒下去后,狼群暂时安静了下来。整整齐齐地站在一处高地上长嗥,像是哀悼此前倒在枪口下的两只狼。他怕狼群集体发起最后的自杀式进攻,朝狼群胡乱开了一枪,将它们吓走了。
一切都结束后,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家里。那段时间,家里的牛羊再也没有遭受过狼群的袭杀。
转眼到了夏季,由于雨水旺,那年的牧草长得像是浇了油,都不认识自家的草场了。
周瓜讲到这里笑着问我们:“这样讲行吧?”
我们异口同声地说道:“行!”
周瓜说:“那我就继续讲了?”
我催促道:“您讲吧,再不讲我们就急死了。”
周瓜慢腾腾地抿了一口茶水,佯装思考了一会儿,吊足了我们的胃口后,才继续讲他的故事。
那年,狼群意外地没在秋季来他家的牧场,冬季也没有来。
来年春天下了几场厚雪,牛羊都瘦得不成样子,走起路来都摇摇晃晃的。狼群却在这个时候再次盯上了他家的牛羊。在一个天晴的夜晚,狼群叼走了他家羊栏里的七只瘦羊。清晨起来,他往羊栏里一看,险些晕倒,只见羊栏里一片狼藉,斑驳泥泞的雪地上洒满了羊血。
周瓜说他一声不吭地回家取了猎枪,要再去寻找叼走他家羊的狼群,和它们决一死战。不把这群恶狼消灭干净,他是不甘心的。他在荒原上寻找狼的踪迹,找了三天三夜也没有找到,他失望得快要哭了。
第三天晌午时分,他在一处崖洞里发现了狼踪,咬牙切齿地钻进去后却不见狼群,只有一只小狼崽弱弱地躺在地上呻吟着,好像快要断气了。他用脚拨了一下,它弱得连脖子都抬不起来。它的小肚子瘪得像菜刀的刀背,再不喂点东西就会饿死的。周瓜从背包里撕了点牛肉干拿到小狼崽的嘴边。它闻到了肉香,弹挣了几下,想撕咬一口到嘴的牛肉干,可还没碰到就又垂下了头,半睁着眼睛望着他。他有了恻隐之心,决定救下这只狼崽,哪怕它是那些咬了他家羊群的恶狼的狼崽。
他提起狼崽的脖子,嚼软了一块牛肉干后喂给了小狼崽。小狼崽慢腾腾地吃着,恢复了体力。
看着它的可怜样儿,他决定带它回到家里喂养。
他带着小狼崽回到家里时,家里人都不理解。他对家里人说,小狼的命也是一条命,况且它没有咬杀过他家的一只羊羔,也没有伤害过他家任何人。他对孩子们说,就当是养了一条狗,也许它长大比狗还忠实呢!
小狼崽在他家逐渐长大,吃东西时十分凶猛,吃相令人害怕。
夏季过后,狼崽长得有模有样,变成了一条灰脊梁的大狼。周瓜领着它在草原上牧羊,它会扑食肥美的野兔,也让掏牛屁股的豺狗闻风丧胆。它从不骚扰其他牧人的羊群,但它爱和家里的那条藏獒打架,一架打下来,不是它伤就是藏獒腿瘸。周瓜担心这样下去会激起它的狼性,只好把它放归山林。
周瓜领着它到发现它的崖洞里,它在崖洞里转着圈儿,闻闻这儿嗅嗅那儿,努力恢复狼族的记忆。周瓜走出洞口,它跟了来,他瞪着眼吼了几声让它回去。它嗷嗷地叫了几声,像有些伤感。周瓜还是狠了狠心踢了狼一脚,不再理它。
周瓜走远了,它仍然站在洞口,望着他又嗷嗷地叫了几声。
它回归到了山林,回归到了狼族群里。
它走了,他家的羊群再也没有遭受过狼群的袭杀。
周瓜说,这也许是那只放归山林的狼在护卫着。
三
“还有一个故事,也是和野生的动物有关。”周瓜笑着问我们:“讲还是不讲?”
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扎西才让说:“讲!哪有话到嘴边不讲的道理?”
周瓜说:“西仓的藏语不是叫‘鹿羔窝’吗?这里还真有鹿羔,而且不少呢。早年我收养过一只鹿羔,跟羊一起放牧。”
那是20世纪90年代的事。
那年春季雨水少,青草长得稀疏,他家的牛羊吃完了储备的冬草,啃不到青草,饿得肚子瘪。草原上野生动物也吃不饱肚子,跑到村里储备草的草架下拣碎草料吃。常来的有三只大梅花鹿和一只小梅花鹿。人们也不驱赶它们,把它们当成了自家养的。一只羊羔一把草,既然它们来了,那就得让它们也吃上一口草料。
后来,那几只大鹿受到了野兽的袭击,小鹿的右后腿被野兽咬伤了,鹿群奔跑的时候,小鹿用三条腿颤着跑,跑不快也跑不远。那天的傍晚,周瓜骑着马从草场上回来取东西,看到一只小鹿在空旷的草地上一瘸一跛地跳着,走走停停,让人看着心里很不好受。周瓜从远处下马,把马拴在一丛还未开花的金露梅上,慢慢靠近小鹿,想查看一下小鹿的伤情。原本站立的小鹿见生人靠近,就又一瘸一跛地向远处跑去。显然,小鹿是怕人会伤着它。小鹿跑了一会儿,停下来转过身瞅着周瓜,好像在说你不要追我了,我害怕呢。周瓜想放弃查看小鹿的伤情,但他一想,也许这只小鹿的腿会断了。要是他不救治,它必死无疑。在那么空旷的荒原上,一只受伤的小鹿是敌不过任何一只野兽的。
受了伤的小鹿在任何野兽的攻击面前都是不堪一击的,但在手无寸铁的人面前,它还有足够的力气跟你兜圈子,不让你挨近它,不让你的手抚摸它的任何部位。
周瓜骑上马跟在小鹿的后面,一点一点地消耗小鹿的精力,最后小鹿实在跑不过快马,只好卧在草地上等待周瓜。周瓜走到小鹿的跟前,小鹿仍挣扎着想继续逃命,可它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只好喘着粗气眼巴巴地望着周瓜,像是祈求周瓜不要伤害它。周瓜站在离小鹿不远的地方用眼神和小鹿交流,消除小鹿心中对人的恐惧。
黄昏来临了,太阳向西方沉沉地坠了下去。周瓜想,这时候再不把小鹿抱住救治下来,黑夜里游荡的野兽会闻着血味寻觅而来,小鹿就会成为野兽的晚餐,自己也会遭遇危险。小鹿此时已经放松了警惕,周瓜慢慢向小鹿靠近,忽然一个前扑把小鹿抱在了怀里。小鹿弹挣了几下就不反抗了,乖乖地任由周瓜处理。
周瓜抱着小鹿跨上骏马,飞快地朝家里驰去。周瓜常年放牧,身上有股汗液混合酥油的味道,竟熏得小鹿不时地转身躲避这种强烈的味道。
太阳在地平线上晃了一下就不见了,草原蓦然暗了下来。
草原的暗夜来临了。
周瓜到家后,抱着小鹿跳下马背,把小鹿放在了屋子里。一家大小见周瓜带回来一只小鹿,非常高兴。姑娘赶忙跑过去端来了一碗牛奶让小鹿喝,小鹿对放在地上的牛奶碗看都不看一眼。显然,有这么多人围着它看,它十分不自在。
小鹿在地下转了几圈,人们友好地避开它,给它充足的空间。它的右后腿悬着,踩不到地上。
周瓜喝了几碗酥油茶,吃了点填肚子的东西,压住了肚子里的饥饿后,就赶忙下炕查看小鹿的伤情。
小鹿的伤不是很重,没有伤到筋骨,只是一点皮肉伤,往外渗着血水,看来是在飞跑中被哪个小动物抓伤了。
周瓜翻箱倒柜地寻找云南白药,找了好半天也没有找到。周瓜问孩子们哪儿有马皮泡,取点来敷在小鹿的伤口上止血消肿。不知是哪个孩子给他捧来了一只大马皮泡,他给小鹿敷在了伤口上。给小鹿包扎伤口的时候,小鹿乖顺地依偎着周瓜。
牧人一年四季在野外活动,碰碰撞撞是难免的,他们常常储备一些基本的药物。在没有药物的情况下,如果人或是牛羊受伤流血,那就在地面上找一个已长成黑皮的马皮泡,取出里面的粉状物敷在伤口上,止血效果十分好。
周瓜笑着说:“鹿羔窝里来鹿羔,这是一件好事情。”
连金娟插话问道:“那小鹿后来怎么样了?”
周瓜露着洁白的牙齿说:“后来就成了我家羊群里的一只老鹿,跟着我牧羊,给我做伴呢。”
连金娟接着问道:“再后来呢?老鹿去了哪儿?”
周瓜故意卖着关子,喝了一口茶水说:“老鹿后来也没有回归鹿群,而是跟着我一年四季在草原上生活,最终老死在了草原上。但我还没有老死,活得好好的。”
周瓜说,因为这里就是鹿羔窝,所以那只鹿来到这里是上天的安排,也是对他的眷顾,让他在放牧时有个伴儿。不然,他一个人住在牧场上就会寂寞成一个傻瓜,不傻也会变成哑巴的。
牧场上,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草原上的时候,小鹿就钻出帐篷去泉眼旁喝水、吃带露水的青草去了。当羊儿从羊栏里出去喝水吃草的时候,小鹿已经吃饱喝足回来了。
“后来你再没有养过鹿?”我问周瓜。
周瓜摇了摇头,说此后他只见过在草原上奔跑的梅花鹿、狍鹿、四不像和羚羊,再也没有养过鹿。
人的机缘往往只有一次,晃过去就没有了。几十年过去了,他还是忘不了那只鹿。有人说他和那只鹿的一生,是人恋鹿或鹿恋人的一生。
是的,他恋着鹿,鹿也恋着他,这是多么和谐的一个场景啊!
听完周瓜的故事,我们都陷入了沉默和深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