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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5年第12期|邓文清:吐森林
来源:《上海文学》2025年第12期 | 邓文清  2025年12月05日08:18

邓文清,二〇〇三年生,山东滕州人,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专业研究生在读。

天光亮起来时,女孩和李兰被投放在一条河流的正中央,据说,这是进入森林的唯一途径。

最初的几批勘探者直接将落点选在森林内部,他们的遭遇惊人地相似:在扎好帐篷以前,暴雨便毫无征兆地落下,随后洪水奔涌而来,冲散了原本的队伍,幸存者只能发出求救信号,请求外界帮助他们撤离。

比女孩她们早一批抵达的勘探队发现了这条河,他们顺流而下,进入森林,成功地在里面驻扎,并记录下一些与植被和地貌有关的信息。那段时间没有下雨,可是随着任务的开展,队员们开始陆续失踪,直到勘探队离开,走失的人都没再出现。

李兰说,他们被森林吞掉了。

她语气肯定,恍若亲眼所见,丝毫没有考虑女孩听到这话时的心情。眼下她们在暗褐色的河水中漂流,女孩无助地用双臂划着圆弧,试图将呼吸调整回正常的频率,并在身体上浮时喷出鼻孔里的泥沙。河水温暖浑浊,这种温暖来自过去一整夜的高温,是已经逝去的时间的残留物,因而没有根系,身处其中不但没有让她觉得舒适,反而带来难以言明的恐慌。她问李兰,这条河叫什么?李兰喘息着转过头,问,什么?女孩说,河——河叫什么?李兰指着耳朵说,进水了,听不清楚,你大点声。女孩又重复了一遍问题,这次她听见了,用略带遗憾的口吻说,哦,我们还没来得及给河命名。

听到这个回答后,一股奇特的安宁感从女孩的体内升起,她开始放松下来,甚至能分神打量白到泛灰的天空,河道两旁枯死的树木,以及它们的枝条上残留的焦痕。这里的一切都散发着疲倦的气息,却依然保持着秩序,仿佛所有事物在她们到来之前,就已被沉重的现实击溃,从此停留在死亡时的样子,再也无法承受任何想象。

女孩几乎以为自己会永远漂流下去,直到前方天际上横出一抹绿影。李兰兴奋地喊,终于到了!

她张开嘴,深深吸入一口气,然后潜入水底,朝前游去,姿态里的果断使女孩的胃部隐隐作痛。李兰参加过迄今为止所有的勘探任务,曾与她一同出发的队友们大都消失或身亡,唯独她每次都能走出森林。如果不是得知她在,女孩根本不会加入这支勘探队。既然如此,李兰就该担负起指引和保护她的责任,而不是毫无顾虑地将她抛在身后。女孩这样想着,河水忽然全无预兆地涨起,水位飞快地从她的肩头上升到脖颈,她赶忙扩胸吸气,却也因此呛了一大口水,鼻黏膜胀痛难忍,大脑立即用腐败的腥气回敬她,闻起来就像烂掉的玫瑰花瓣。

她确信在被水没过下颌的那刻发出了尖叫,并清楚地记得叫喊的细节——嘴巴如何张大,声带如何拉长,更多的河水如何灌进口中,还听到幼猫哀叫般的、细细的呜咽声从河底的某个地方传来,而她马上就要朝着那片区域下沉。但与此同时,她又发觉自己正安然无恙地站在柔软的土壤上,只有身上褐色的水痕和筋疲力尽的喉咙能证明之前的泅渡不是一段离奇的幻想。

李兰站在不远的地方,仰望着从树层间透出的阳光,她一动不动,似乎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环绕在女孩身畔的水流声逐渐被鸟鸣取代,一阵轻风吹过,枝叶窸窣,薄薄的雾气被驱散,又向着光线缓慢聚拢。女孩朝李兰愤步走去,谴责的话还没说出口,女人就已经心有所感般转过身来。

“我们进来了,”她说,“哎,你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副样子。”

顺着她的视线,女孩才看见自己的腿上已经布满了细小的伤痕,刚才她用尽力气与河水搏斗,没注意到随波漂荡的树枝和石子,李兰的身上则没有任何伤口。

“接下来要去哪儿?”女孩问。

“先去北方,再去东方,森林的边缘,”李兰随手指了两个方向,“天黑之前,我们必须驻扎下来,躲避暴雨,还有地震。希望我们足够幸运,不要遇到地震。”

“如果真的遇到,我该怎么办?”

“在地震面前,我们只能听天由命,除非森林所在的板块重新稳定下来,但那是件很难的事。走吧,该动身了。”

她边说边侧过脸,一绺绺挑起被污泥缠结的头发。女孩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接住她垂落的发梢,另一只手并拢指尖,顺着发丝轻轻往下捋。她能感觉到李兰的余光落在她的手腕上,可女人并未吐出更多言辞,好像对她的举动既不排斥,也不意外。

她们的视线有时会因追随同一个动作而交错,那个瞬间同时也是沉默的顶点,但女孩从未感觉如此靠近李兰。

接下来的时间,她们基本在赶路中度过。这座森林从外部看来是一片绵延翻涌的绿色海洋,即使只目睹一个侧面,也可以想象出整体的壮阔风姿。行走在它的内部,则更像身处一座逼仄的迷宫,树木紧靠着彼此生长,网状的根系在密覆腐殖质的土壤上交织,偶尔有空处,也被半人高的蕨类植物占领,它们宽大的叶片时常拂掠过女孩的外衣,留下大片潮湿的印记,而那种潮湿又仿佛能穿透衣物、附上皮肤,最后渗进她的心脏底端,泛起无限忧郁、无限悲凉。

半天过去,女孩已经在相似的景色中迷失,但李兰的步伐依旧坚定,她寻觅着动物踩出来的小径,身形敏捷,犹如一只健壮母鹿。森林接纳她,如同接纳自己的骨中骨、血中血,而它驱赶女孩,仿佛她的进入是对此地生灵的冒犯。她拖着酸痛的双腿追上李兰,用开玩笑的口吻将这个荒诞的幻想说给她听。李兰冲女孩笑,问她是不是希望自己能走慢一些,以迁就她的速度。

女孩愣了一下,然后立刻质问,你怎么能随便揣测我话里的意思?李兰说,没有,你想多了。话音还没来得及落下,几只一直在树冠上监视她们的吼猴猛然发出暴喝,声音此起彼伏,令女孩毛骨悚然。她不清楚自己在什么时候入侵了它们的领地,只想赶快从这陌生而磅礴的恶意中逃离,从整座森林的窃窃私语里逃离。

母亲生病以后,舒园就留在了家里,找工作的计划也因此被无限期推后。她对外宣称自己焦虑得快要发疯,又实在不能丢下母亲不管,而前来看望过舒母,见过她发病样子的亲戚都在犯怵之余夸赞舒园孝顺。大舅临走前,在舒园耳边小声提醒,精神病可不容易治啊,要不咱们几家各出点钱,让你妈去医院住上半年。舒园说,我不是不承您的好意,但是医生说了,我妈这个病不会影响别人,顶多不能正常说话,而且发病也是一阵一阵的,好的时候和其他人没区别。

送走舅舅,舒园关上门,靠着鞋柜流泪,原本是无声的哽咽,慢慢就变成抽泣。母亲没像从前那样过来关心舒园的情况。她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里播的纪录片,“六月的戴拉坎东山脉……”嘴唇跟着旁白微微翕动,那是外婆曾经最喜欢看的一部。舒园独自哭了一会儿,蹲得腿发麻,就捶着腿站起来,走到母亲身边,给她揉风池穴、梳头皮,医生说这样可能有助于恢复。

母亲依旧毫无反应,像个任舒园摆弄的玩偶,但舒园知道她什么都能听见,也什么都能感觉到。她顺着颈椎向下捏,忽然摸到一手冰凉黏腻,原来是母亲背上的汗。她叹了口气,说家里不是连暖气都关了嘛,你怎么又开始出汗了。一边连扯了两张湿纸巾,一张擦手,一张给母亲擦背。外婆过去也总是动不动就大汗淋漓,但她从来没有如母亲这般窘迫。即使在精神正常的时候,母亲也只会沉默地忍受满身汗水和贴在皮肤上的衣物,外婆则会扯开领口,拿起扇子,坦然地朝着胸口扇风。

舒国龙在这时回到家,舒园飞快地扫了他一眼,看到他手上提了三盒盒饭,心中有几分动容,于是主动打破沉默道,大舅刚才来了。舒国龙说,哦。她又说,你听了别生气,他想把我妈送到精神病院去住一段时间,我没答应。舒国龙说,哦,你吃饭吧。

舒园让胸口起伏了几次,想要摆脱烦闷感,但刚刚亲口说出的句子被原封不动地递了回来,此刻正在拼命地挤开她的喉咙,试图钻回那个黑暗而安全的领域。她在心里默默对比着自己的话与舒国龙的话的长度,两者之间巨大的差距使她心烦意乱。同时她又想到,会不会是因为自己说的都是陈述句,没有给他留下作出更多回应的余地?她常看的许多社交教程都强调过一个概念:留空。大概意思是说要想使一段对话不断推进下去,就要在自己说出的话语中为交谈对象留出可供发挥的空间。

说话就和盖房子一样。有位博主这样写道,只有你的房子空间够大,装潢够用心,才会有人愿意在里面长期居住。

舒园直起身体,观察舒国龙的动作,然后问,你明天还上班吗?我想带我妈去上海做心理治疗,你能不能开车带我们过去?不过如果你没时间,我们自己过去也可以。他说,先让她把医院的药吃完。你别每天只知道干躺着玩手机,但凡走出去看看就知道社会竞争有多么严峻,你没有学历又没有本事,将来谁都看不起你。舒园反问,干躺着?舒国龙没说话。她又问,你什么时候看见我只躺着了?他警告道,你别来劲啊,我看你又准备找事。

舒园站起身,一脚踢向茶几,换来舒国龙的讥讽。她正要做出下一步动作,胳膊却被母亲拽住,她仰望着她,眼神如同待宰的动物。舒园没有犹豫地挣开她的手,走到餐桌旁边,打开一份盒饭,将里面的饭菜全倒出来,塑料盒丢在地上。舒国龙突然笑了,说接着倒,把我的也倒了,把你妈的也倒了。舒园听出他话中隐含的意图,他是想用这种方式激怒她,让她变成这场争吵中不占理的那方,好使自己获得道义上的胜利。她怎么都想不明白一个父亲为什么要在言语上这样算计自己的女儿,但还是照他说的那样做了,油绿的西兰花与菠菜撒在深色的木地板上,宛如一片微观森林造景。

之后她回到自己的卧室,舌头抵住上颚,每听到舒国龙指责一句,就撑起嘴角冷笑一下。如果在过去,母亲应该会边恳求舒国龙别再说下去了,边推开她房间的门,陪她一同坐在床边,在她用恶毒的词汇辱骂父亲时,低声对她说别这样讲话,妈听了心里难受。可这次她没有来,舒国龙的语气也越来越亢奋,他说,你把你妈弄疯了,现在又想把我也逼死,你就是这么当女儿的。舒园几步冲回客厅,大喝一声,你说谁把我妈弄疯的?他说,还能是谁?你不突然发神经,她能变成这样吗?

沙发旁边传来歘歘的声响,舒园眼睛通红地望过去,看到母亲正往脚上套拖鞋,看上去非常费力。她擦了把脸,准备去帮忙时,母亲已经起身,脸绷得很紧,眉毛都竖了起来。她高声说,国龙必须暂停焦化厂高温炼焦,警惕全市跳闸和环境污染,我责令你限期内进行调整,一旦淋溶层土壤富含大量微生物,棕榈藤枯萎就会让海平面上升,导致海水污染,引发海啸。舒国龙的表情变得很耻辱,说,你别掺和。母亲恍若未闻,面向舒园说,不管工厂员工行为准则是什么,有没有让你搞清楚上下级关系,它都全面为民,切叶蚁的确造成疼痛,但苔藓会释放氧气,海水中含有过量的钠镁双三羟基三硫酸亚氯酸盐,不是维生素的必要成分,我是生态学博士毕业,你要明白,只有堤坝建高海水才能流向天际线。

她仰着头,唾沫几乎要喷到舒园脸上,脖子上泌出的汗液滑进肩胛骨的凹陷里。舒园努力地想理解她话语中的意思,分析她的逻辑,可是母亲的语气甚至不像过去的她,反而像一个身居高位的中年男人,她的双手分别朝不同方向晃动,当舒园朝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时,只看到书房与自己卧室紧闭的大门。

舒国龙摔门而去。

起初,女孩还以为自己走得太累,出现了幻觉。她看到参天大树摇摆晃动,如同风中蒲苇;听见大地下方传来沉闷轰鸣,仿佛滚滚雷声。她看到山脉塌陷,山谷隆起,植物彼此推挤、相互扭结;看到整座森林如何变成一张薄脆的纸,被来自两侧的无形力量向心挤压,顷刻间崩裂粉碎。

尘土朝她们站立的地方快速袭来,一股浩大的力量正在其中蕴育,它所经之处,树木倒塌、蕨丛摧折,岩石化为齑粉,很快女孩便发现那不是什么尘土,而是水雾,洪水的水雾。李兰郑重地冲她说了句什么,声音被喧嚣吞没,随后她跑向一棵树,张开双臂环抱树干。女孩意识到要模仿李兰的行为,可洪水的先浪已拍上她的肩膀,转眼间她便被掀翻,眼前顿时阒黑一片。

她在水流中翻滚,像被一匹脱缰野马拖着走,全身上下疼痛不堪,但听觉从未如现在这般灵敏——从前她听到的只是声音被无数次折旧的表层,经过洪水的剥除以后,万事万物的原声进入她的耳道。她不仅听到森林在被剧烈挤压时的哀吟,也感应到两个更为宏大的存在,一个矗立在北方,一个占据了东方,它们的声音具备某种侵略性,正在不厌其烦地诉说着扩张的野心。

女孩本以为自己会重复其他勘探者的命运,却在嘈杂中分辨出熟悉的声线,那是李兰在呼喊她的名字。女孩随即记起勘探队之间流传的应急保护措施:将名字交托给队友,关键时刻可以救命。于是她紧握住自己的名字,下一秒就有比水流更强大的力量将她从水里拽出。她落在那棵已经被洪水连根拔起的大树上,惊魂未定地喘息着,身旁的李兰没说任何安慰的话,但她还是在恢复镇定后表达了感谢。

出乎女孩意料的是,森林并没有被山洪摧毁,反而因其得以保留,后者取代了龟裂的大地,承载原本位于其上的万千生命,更准确地说,是森林在借用洪水的力量抵抗地震。女孩伏在树干上,惊叹于这座森林原始的智慧,可一只溺死的幼猫尸体从她身侧飘过,紧接着是野鸭、麝雉与卷尾猴的尸体,最后她看见一株柔弱的兰花,花瓣雪白、花茎嫩绿,爆发出的浓烈香气浸染了整片水域,即使这样,它也早已死去多时了。

当水势变缓,她们紧抱着的大树在一处楔形地带搁浅,天色也暗淡下来。女孩回到久违的土壤上,还没来得及为劫后余生高兴,就被李兰告知要为即将来袭的夜间高温做好准备。她跟着李兰向高处走,太阳下山,云层堆积,空气里的水汽含量越来越高,逐渐上升的温度刺痛着她的皮肤。最后她们找到一个还算干燥的洞穴,在里面等待夜晚的到来。

为了分散对高温的畏惧,女孩紧紧盯着李兰,视线不知不觉间被她裸露在外的小腿吸引。李兰的腿不算好看,甚至可以说得上粗壮,青筋一直蔓延到脚面,内侧的肌肉块块分明。可就是因为这双腿,李兰走在任何地方都如履平地。她看得十分入迷,连眼睛都忘了眨,视线被汗水模糊。李兰说,很热吧?她点头。李兰说,不怕,你坐过来。女孩过去以后,李兰不知从哪儿拿出一片宽宽大大的棕榈叶,她得意地对女孩眨了眨眼,然后开始扇风,酝酿许久的大雨也在这时落下。

那是曾令很多勘探队员窒息的大雨。女孩身处洞穴之内,依然感觉燠热的黑暗正载着雨水钻进来,否则怎么解释她每次呼吸都要遭受的极大阻力,怎么解释她烟熏火燎的喉咙与被堵塞的毛孔?如果不是李兰不停为她扇风,她恐怕也会在某次眩晕过后失去意识。女孩向同伴诉说出自己的忧虑,却被告知会导致人类窒息的不是雨水本身,而是被雨水浸湿后变得滞重而黏稠的时间,以及置身其中必须忍受的漫长煎熬。

她似懂非懂,困意从后脑勺袭来,涌向双眼。按照以往的经验,她应该很快会掉落进梦的领域,在一段嘈杂或宁静的时光中获得休憩。可这个念头才刚刚出现,一缕明亮的光线便刺入她的眼皮。

女孩困惑地睁开眼睛,发现洞穴外阳光明灿,天空蔚蓝。

“雨停了。”李兰说。

她们走出洞穴。即使世界倦意浓重,也还是用清新的空气迎接李兰,给予女孩的则是深深的恍惚。她亲眼见过因被外力挤压而破碎的大地,见过被地震毁坏的森林,那些图景真实地存在于她的记忆中,千真万确。于是她更加确定自己此刻看到的正是昨日的图景。山峦挺立、清风习习,浓绿的海浪在不曾断裂的时间与空间中静默涌动,仿佛巨变带来的苦痛从未存在。

尽管只有一瞬,女孩还是捕捉到李兰脸上掠过的悲伤。

她们走下高地,按照原本的计划向北行进。女孩不清楚行程的终点有什么,但随着她们逐渐靠近北方,她心底的不安愈发深重。有时她会听到从北方边缘地带传来的声音,那种声音十分古怪,像庞大的白蚁在啃食木头,昼夜不停,当白蚁咬空眼前那块木头,口器仍在咀嚼的时候,听起来就像在噬咬她的身体。女孩屏息凝神,想要从森林的低语中得到抚慰,这时她才察觉到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树叶的瑟瑟声太过规律,溪水流淌的响动也不像从前那般悦耳。最显著的区别在于情绪。她还记得森林展露的恶意,记得它甜美的宁谧与哀恸的呼号,那些此刻都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虚无。

女孩顿时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怖,她抬起头,仰望头顶上方的树冠,叶片依然翠绿、依然浓密、依然遮天蔽日,却在无风时也违反常理地微微颤动。很快她便看出那些其实不是树叶,而是成千上万只拟叶螽斯。

它们在树枝上簇聚,并拢的翅膀与真正的树叶极度相似,连黄斑都模仿得一般无二。女孩惊奇地后退,将整棵树收入视野,发现树干正自下而上地运动,因为速度很快,所以肉眼看来接近静止。女孩的理智启示她,那是一条从土壤里钻出的巨蟒,体表覆盖着深绿色绒毛,在滑行至顶端以后,它的口中吐出许多条小蛇,小蛇们衔着彼此的尾巴朝四面八方游动,最前方的那一条最终会被重力拽着掉向地面,颤抖一阵后,它又会爬向巨蟒,从后者的尾部钻进体内,再被它从口中吐出,周而复始。

溪床中流淌着青铜,孢子组成的蝴蝶停留在花瓣上,花瓣则是一小片缥缈的烟雾,从鸟尸中生长出来的透明藤蔓遍布峭壁,向崖底垂落的部分形成瀑布,水花溅起,玻璃蛙从花蕊中蜂拥而出,落后的那些融化在水中,变成面面明镜。每当有风吹来,镜子便扶摇直上,有的在半空因气压而碎,落回地面后作为流云的阴影存在;有的升到顶端,成为天空。

女孩抓住李兰的胳膊,急切地询问她为什么对这些变化无动于衷。李兰则反问,什么变化?她难以置信地形容出自己所见的一切,并捡起一块“石子”展示给李兰看,后者的本质其实是实体化的蝉鸣。李兰说,这就是石子。女孩忍着恶心,描述石子该有的外观和性质,李兰却打断她,对于现在的森林而言,你手里拿的东西是什么,石子就是什么。

时间不会倒退,她又说,像是能听到女孩的所思所想,地震把一切都挤碎了,是洪水重建了这里的秩序,我以为你知道。对了,你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我?

舒园希望时间能倒退,回到母亲第一次发病前,那时她和舒国龙大吵一架,原因她现在已经忘了,只记得母亲拼命把舒国龙往书房里推,意识到推不动之后又来拽她,场面颇滑稽。她被拽到自己房间门口,怎么都突破不了肉体防线,一怒之下骂了句脏话,说妈你有病啊,我和他吵架跟你有什么关系。母亲哭得满身是汗,说别跟你爸吵了,妈心里难受。舒园心想又是这一句,你难受就不允许我维护自己。

室温随着他们的体温升高。舒园抬起上眼皮,想使眼球保持干燥,但眼前所见仍然不受控制地扭曲起来——客厅变得很小,她与舒国龙相隔的距离变得很近,而且越来越近,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碰撞。每当这种时候她就会更加想念外婆,曾经的客厅由外婆与母亲两个人撑住,所以不会在她和舒国龙争吵时缩小,就算局势发展到只有用最恶毒的词汇侮辱彼此的人格才能满足的程度,由于相隔着一整个客厅的距离,她依然能退回自己的房间,舒国龙也能在丢下几句诅咒后回到书房。房门关上,他们就可以任凭自我膨胀,不用担心遭到对方的反击。

舒国龙走过来,好像生怕舒园听不到他的羞辱。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字字都戳中自己痛处的,但从他的表情来看,她的攻击效果同样显著。他骂她一事无成,她说你活该在单位被看不起;他说这么多年怎么养出了个没良心的东西,她说从小到大养我的都是妈,你算什么。话刚说出口她就后悔了,因为舒国龙立即将矛头转向母亲说,你听见了?这就是你养出来的小孩,厉害得很。母亲一下子变得非常绝望,她倚住门框,双手抱头,像个无路可逃的罪犯。舒园决定为母亲出了这口气,同时她也认为自己因性别劣势在气势上输了舒国龙太多,所以有必要想一个增大音量以外的方式赢得争吵。她看到旁边的垃圾桶,体会到现实和隐喻层面的双重讽刺,于是一把抄起垃圾桶,将它朝墙面砸去,结果连她自己也被那爆炸似的巨响吓了一大跳。

母亲的病就是在那时发作起来的。

她脸上的悲痛一扫而空,神态变得极度威严,很多语句从她口中吐出来,但无论是舒园还是舒国龙都听得一头雾水。她先是自称“某某委员会荣誉领袖”,接着用夸耀的口吻谈起“南美洲一带统治权”和“管控输热管道大动脉”。舒国龙好几次试图打断她的宣讲,这个行为直接引发了她的怒火,她冲他吼叫,语气严厉得像领导训斥下属,话语间频繁提到“部长级会议”“本市总统”“准入资格”等词语。舒园猜测母亲在开玩笑,因为类似的词汇舒国龙经常挂在嘴边,什么等级啊、制度啊、人上人啊。可这个并不幽默的玩笑没有中断地持续了几分钟,久到舒园从母亲快速挥动的双手中看出邪恶的意味。

第二天他们带她去看神经科医生。听过情况描述之后,医生说她的表现很接近韦尼克区失语症,患有这种疾病的病人会在发作阶段吐出大量无意义的语词,也无法正常理解他人的话语。随后舒园陪着母亲去做了很多项影像检查,检查结果是母亲大脑的韦尼克区既没有病变,也不存在损伤。病理性的失语因此被排除,原因就只剩心因性失语。

舒国龙对这个原因相当不屑,他对医生说绝对不可能,我们家这么多年来都没经历过什么重大变故。舒园说,她流过产。舒国龙觑了她一眼,说,哦对,她流过一个孩子,但那都是十年前了,当时也没看出她有多难过。医生敲了几下键盘,随口问,因为什么流产啊?舒国龙说,没胎心,后来也没再怀上。

舒园记得那个没能出生的孩子,外婆去世后的那段时间,她和舒国龙的关系急速恶化,母亲则怅然若失,急欲寻找到一个新的同盟。那条新生命就是背负着这样的使命进入她身体里的。几个月后,她在午夜时分流产。那天晚上,舒园迷迷糊糊听见父母回家,听见舒国龙对母亲说,你赶紧去睡吧。母亲说,没事,我看会儿电视。后半夜舒园起床上厕所,看到客厅还亮着,母亲的脸被电视光染成怪异的绿色。舒园有些错愕,刚要过去,母亲忽然站起身,向前迈了一步,膝盖撞在茶几上。就在这时,舒园猛然看见一道褐色的液体从母亲两腿间滑出,一滴滴落到地板上,汇聚后蜿蜒流向电视投下的那团绿光。

母亲在黑暗中无声凝望,脸上逐渐有倦意浮现,须臾她扭过头,对舒园说,快去睡觉,明天还要上学。

疯癫是在那时寄生进母亲身体里的吗?那团没有心脏也没有名字的胚胎离开后,它就趁虚而入,在子宫内膜中扎根,用十年的时间长得叶茂枝繁。枝桠伸进母亲的脑袋,搅乱了与语言功能有关的区域,所以母亲才会变成这副样子。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偏偏在他们争吵时发作,让自己背上逼疯亲人的罪名?舒园埋怨起母亲,又厌弃自己的埋怨,所有思绪发出的声音堵在内耳道里,胀痛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想干呕。恍惚间听到舒国龙的声音,以及他用那样的声音说出的尖刻语句。前男友也说过同样尖刻的话,他说你想太多了,一句话能被你解读出几百种意思,你不累吗?舒园明白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他不打算继续忍受自己了,所以她率先提出分手。她不期望前男友能理解她的世界有多么拥挤和纷繁,因此只露出一隅便关闭了大门,关门的推力是对自由的渴望。

她没能找到自由。在原本的计划里,她会借着读研究生的机会前往另一座城市,可她考研失败了,工作也毫无着落,像舒国龙说的那样一事无成。她的世界变得更加狭窄,外界传来的声音也会在一秒钟内反射更多次,和空气摩擦迸发出的火星如同暴雨骤降,顷刻间烧遍整个世界。她不止一次想问母亲,你知道那有多疼吗?而这句话最终被她在梦里讲了出来,倾听者则变成了舒国龙。在她诉说自己生理与精神疼痛的同时,舒国龙的皮囊像烧热的蜡块那般软化、变形,直至脱落,“父亲”从里面走出来,年轻、挺拔,面庞因长时间的缺氧而憋成紫红色。他轻轻冲舒园点了点头,抬手摘下自己的嘴巴,舒园也摘下自己的嘴巴,就此终结那场自她进入青春期起便打响的旷日持久的战争。

医生最后委婉地表示,心因性失语只能通过心理治疗的方式缓解,最重要的是要从她的潜意识里找出真正的病因。

舒国龙离家出走,舒园便准备独自带母亲去做心理治疗,却赶上春运高峰,没能买到去上海的高铁票。她把母亲的情况发到网上求助,一位自称是临床精神病学专业学生的人来联系她。他认为母亲的话并不像大多数失语症患者一样缺乏意义,只要仔细分析,就可以从那些看似毫无逻辑的语句中总结出一套模糊的规律。

“是什么?”舒园问。

“用你发的这句话举例吧:‘你要接受指挥降低热岛效应,将船舶制造厂纳入建设清单中,是否能调整取决于植被覆盖面积,以附生植物比如厚叶蕨为标志,顺应洋流流动的基本路线,才能听到潮汐。’她的话语里充斥着一些大而空的词语,比如接受指挥、应急方案、建设清单之类的,这些词未必都拥有具体的含义,但汇集到一起,就能发现它们都与权力有关。她也许在扮演另一个人跟你们说话,那个人掌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而且大概率是男性。”

“我妈应该不认识那样的人。”舒园审慎地说。

“重点不在于她身边是否真的有那种人,而是那种人在通常情况下的社会身份,她需要想象出一个强大的身份来征服你和父亲。至于为什么她用的都是常人听不懂的词汇,是因为她思维里那条将名称和本质连接在一起的链条断裂了,她只能尽力让自己说出的词语朝正确的名称贴近。”

“我不是质疑你的能力,但是你通过她的话,就能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吗?”

学生迟疑了一下,像在回忆课堂上的内容:“一个人的语言结构可以体现她的思维结构。就像我在跟你交谈时发现,你在说出真正想表达的内容前,往往要先加上一句类似免责声明的话,以防自己被误解,这说明你潜意识里对语言非常敏感,而且极度恐惧其他人用话语对你造成伤害。”

“真的吗?”舒园说,“或许吧。”

挂断电话后,舒园刷了一会儿短视频,直到眼睛和耳朵都开始疲累,僵硬的思绪才有软化的倾向。

舒园趿上拖鞋,走进卧室。母亲正在熟睡。她悄无声息地爬到母亲身侧,躺在潮湿冰凉的床单上。黑暗从天花板覆压下来,那一刻舒园有很多话想说。她几乎可以将自己多年来从他人话语中感受到的极端痛苦与母亲的言传身教纳入同一个因果关系中,也终于洞悉她与母亲同样悲哀的性格特质怎样因血脉而重叠,可当她看到母亲因忍耐夜间潮热而颤抖的脸,忽然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手机振动,她收到一条信息,来自舒国龙。他说,帮你妈收拾一下,明天出发去上海。

女孩与李兰到达了森林的北部边缘,横亘在她们与外界之间的,只有一座不算险峻的孤山。

这件事本应令女孩很有成就感,然而自从她目睹森林崩溃的秩序,整个人就时常陷入巨大的混乱中。很多时候,明明上一秒她还与李兰艰苦跋涉,下一秒就悬浮于世界之上,听到不属于她所在现实的声音。那些声音杂乱刺耳,包括一个年轻的女声,一个严厉的男声,还有一个时断时续、含混朦胧、怎么都听不分明的人声。她俯瞰到李兰渺小的身影独自在地面行走,所幸李兰已经走过的路,她落回地面后就不必再走一次。

可无论她的描述多么详尽,李兰都无法完全体会到她所受的折磨。除此之外,李兰还十分自然地适应了森林的剧变,仿佛全然不在乎那些被剥夺本名的、此刻已荡然无存的事物。这些重压令女孩的敏感程度成倍滋长,她用近乎严酷的态度审判李兰说出口的每句话,从诸多理解的可能性里选取出最恶毒的那一种,再用成倍恶毒的语句刺向李兰。在内心深处,女孩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李兰再次说出那句“你想多了”,那样她就可以闭上嘴,转而把刀刃朝向自己的心。

但对于所有伤害,李兰都平静地接纳了。

翻越孤山时,落日洒了满地金箔,李兰边哼歌边将那些薄片收集起来,丢在她所途经的植物身上——那些金箔大多数是蚂蚱,少部分是蠷螋、彩背天牛和丝绸,金箔融化以后,植物纷纷像充了气似的膨胀变大、迎风招展。女孩默默注视着这一切,从中找回了几分熟悉的感觉,明白世界运行的基本法则没有变,仍旧有日升月落、花谢草枯,植物也还有向上生长的原始欲望,改变的只是表达。

一条胭脂色的巨型鲤鱼横卧在半空,鱼鳞如云,鳞下透出万丈霞光。

她们登上山顶,森林自此只在身后。女孩眯起眼睛朝前方眺望,又因为难以相信光线返回脑中的景象而睁大双眼。

简单来说,她望见了一座城市。

这座城市的具体细节与其他所有城市大体相似,外在架构却截然不同。它有着金字塔形的结构,总共分为九层,顶端是一座刺破云层的摩天大厦,玻璃幕墙因反射阳光而熠熠生辉,位于它下方的几层则遍布着同样宏伟壮观的建筑群落,奢华程度依次降低;到了四层以下,高楼肉眼可见地变得稀缺,尽管面积更加宽敞,却挤满了深灰色的、密密匝匝的低矮楼房,各式各样的大型机械也在这些地方吞吐烟雾;最底部一层混乱肮脏、犹如地狱,不管谁看了都会立即心生嫌恶地移开视线。九层以盘旋的道路相连,铺设这些道路使用的材料十分特殊,使它们就算在下层也闪烁着诱人的微光。

城市是倾斜着的,它的南方边界翘起,靠在孤山的北面。对空间关系的领悟发生在瞬息之间,女孩回想起自己在洪水下感应到的存在,以及从北方传来的、多次侵扰她的古怪声响,它们在她心中联系起来,指向她脚下的城市。

她克制原路返回的冲动,跟随李兰下山,走向位于城市第五层的入口。临到之际,她突然瞥见大团大团霉白的菌丝在城市翘起的底部虚弱地飘动,一声尖叫霎时从她的喉咙冲出。她大喊我不要进去,五官痛苦地扭曲。李兰问,怎么了?女孩说,这里本来不是城市,是森林!李兰说,我知道,城市侵占了森林的土地,所以才有了现在的规模。女孩歇斯底里道,地震也是城市引发的,如果不是它不断挤压,森林的板块就不会碎裂,它是造成所有灾难的元凶……

她搜寻着合适的词汇,但都不足以准确形容出这座城市带给她的伤痛,也无法解释自己为何如此悲怆。自她看到城市的第一眼起,它就将自己的模式拓印进她的脑海,并逼迫她接受这种模式传达的信念:从来就不存在流动的时间,世界唯一遵循的是永恒的空间秩序,是亘古不变的重力与压强,上与下的关系比任何关系都紧要。她突然觉得城市好像一个人,一个表情严肃庄重,其实已经快绝望到死去的人,随后她又感觉自己曾到过这里。她的思想就这样左冲右突,偶尔会撞上某些藏匿于幽暗的障碍物,激起久久不散的眩晕。李兰提醒她保持专注,不然会“掉落进更深的地方”。她不知道哪里是更深的地方,但她坚信只要用具体的语言定义城市,她就能做出反击,进而免于受到更多伤害。

“如果在那以后,你反而更痛苦了呢?”李兰问。

女孩放下捂住耳朵的手,望向李兰。她的表情温柔怅然,似乎也没有答案,但片刻后她张开双臂,给了女孩一个拥抱,身上传出轻微的汗味和洗衣皂的芳香。

“你有重要的问题要问我,是什么?”

女孩摇头。

“好好想一想,那个从你进入森林起就注意到的问题,那个被你故意忽视的问题,是什么?”

她们脚下的岩石震颤——哪怕在此刻,城市和它所在的板块仍在向南推进,如同一架攻无不克的战车。女孩听到洪水正暗中酝酿,预备用新一轮的毁灭保全森林,杂乱的人声也不合时宜地再度响起。她打了个寒颤,等待那股神秘力量像往常一样把她托向空中,但李兰稳稳地抱住她。于是她看到幻景。

幻景里的时间流逝速度比现实世界更快,因此运动和响动着的都影影绰绰,只有静止和无声的才能保持清晰,比如沙发底下的乒乓球、木地板缝隙里的毛灰、绣花不遮阳的窗帘、装着各类腌菜的玻璃罐、煤气灶后面油腻的贴面瓷砖、套了多层塑料袋的垃圾桶、角落里放满杂物的轮椅。日光的光束以弧形的轨迹辗转,两个人影飞快走动,一个从东边房间走到客厅,又回到东边房间里去,另一个从北间走出后就再没出现。幻景忽然朝北间突进,占有那里的是坏掉的吸顶灯、摆满书的三排书柜(书的名字大多包含“成功”“人际关系”和“少儿教育”)与盖着绒布的钢琴。钢琴顶端摆着一幅装在木质相框里的照片,怀抱大红襁褓的青年在照片里咧嘴大笑,笑容里颇有些意气风发的味道。幻景在同一个位置停留许久,久到窗外的景色被夜幕取代,才转向同样昏暝的卧室。时间流速开始变慢,画面在床上横转过来,缓缓没入黑暗之中,但黑暗并不纯粹,像块半融化的黏腻油脂,逐渐冒出浑浊的气泡,就在它即将沸腾之际,一个年轻女人沉睡的脸出现在画面正中央,她蜷缩身体、眉头紧皱,眼下还残留着未干的湿痕。静默被动的姿态具有令人心碎的魔力。

怎么会有这么美丽、这么脆弱的生物呢?女孩想,好像任何事物都能伤害她,一阵风就能把她摧折。或许她能挺过风吹日晒,可又要怎样面对比那些险恶百倍的、他人的言语?把她带到这个残酷世界的人,帮她做好准备了吗?

这个念头产生的瞬间,所有声音和画面都消失了,女孩的思想也不再疾驰,她记起了那个从进入森林起就注意到的、被她故意忽视的问题,她记起了一切。

她的胸腔紧得发痛:“你从来没有说过,我们来森林的目的是什么。”

李兰笑了。“我们来观察,”她说,“然后试着修复。”

她们沿着来路返回,重新踏入森林,一路向东。她们走过山麓、溪流、河谷,经过许多次暴雨,许多次日出,终于抵达东部的边缘。

在那里,女孩看到海洋。

心理医生说,你们请坐吧,口渴的话,走廊有饮水机和一次性纸杯。舒园局促地道谢,把身体缩进真皮座椅里。舒国龙的神情从走进房间起就变得很不自然,他盯着墙上挂着的油画说,我站着就行。

医生说,目前的情况是,我们无法建立起正常的沟通,她存在相当程度的理解障碍,对我说出的任何话都没有做出反应。所以我需要从家属这里得到一些信息。

舒国龙说,我说过吃完药再让你妈过来,你偏不听。

舒园面向医生,没和父亲争吵。

启程来上海前,舒国龙钻进汽车后排,躬着背摆弄东西,当时舒园貌似无意地瞥了一眼,看见他在给靠背套枕头。她小的时候容易晕车,有东西垫着头,感觉就没那么难受,后来在她坐车之前给靠背套上枕头就成了舒国龙的一个习惯。舒园的第一反应是愤怒,认为父亲的做法无异于作弊。他想引发她心中的愧疚,进而让她举手投降,而她绝对不会如他所愿。在整整六个小时的车程中,他们谁都没有主动开口,车厢里只有暖风的噪声与母亲梦呓般的低语。舒园很久没有和舒国龙共处同一个空间,听到他咳嗽或叹气都会骤然一惊,以为他又要吐出伤害自己的话。慢慢她发现舒国龙也会因为她的举动而紧张,有一次她伸手给母亲拨开黏在脖子上的头发,他的右臂突然僵住,眼睛死死地注视着前方,仿佛她会夺走方向盘似的。舒园下意识想,难不成我是什么喷洒毒液的怪物吗?也许是因为车内的氛围太过压抑,以至于把虚拟语气也压缩成了陈述。起先她因这个想法震惊不已,等到震惊烧掉所有精力,她能感到的就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对舒国龙,对母亲,对前男友,对潜伏在未来里的无数个知名或不知名的他者,对语言毁灭性的力量。

她把母亲失语症发作的始末说给医生听,附带着那位精神病学学生的分析。在她说话时,医生翻阅着她记录下来的母亲发病时的话语,用笔在上面圈画着什么,舒园看在眼里,并不好奇,她已经基本确定学生所说的就是真正的病因:母亲渴望像她和父亲一样,拥有用话语保护自己、伤害他人的权力。

多年来她一头扎进自己思想的海洋中,忘记了母亲在母亲这层身份之外,还是一个拥有自我的女人,在那些已经逝去的岁月里,她也曾是一个女孩;她忽略了每次她与舒国龙争吵过后客厅里的低语,交织着无声的泪水与长久的沉默,而在沉默的尽头,外婆总会用年长者特有的豁达口吻安慰母亲,对她说,没有这么严重,肯定是你想多了。

外婆去世以后,母亲就只能独自应对日复一日的言语战争,但她再也无法说服自己,所有真实施加在她灵魂上的伤害只是敏感造就的幻觉,就像舒园无法说服自己一样,所以她病了。

舒园不怪母亲。

但她也下定决心,等母亲好转,她就要彻底从熟悉的生活中逃离,为自己创造一个没有语言,也没有其他人的世界。

舒园讲完以后,医生把视线从纸页移到她身上,问她,你有你妈妈发病时的录像吗?舒园说,没有,那种时候,担心还来不及。医生说,能不能拜托你模仿一下她发病的样子?舒园一愣,说纸上都写着啊。医生看起来有些抱歉,又说,能模仿的话最好。舒国龙说,有什么难的。接着他举起双手,晃动着指着不同的方向,嘴里胡乱嘟囔,舒园用余光瞟到他,想起小时候玩模仿电视明星的游戏,他也是这副模样。她忍不住微笑起来,然后更难过。

医生问,她每次都这样吗?舒国龙称是。医生说,你们一直关注的都是她的语言,有没有留意过她的动作?舒园说,什么?医生说,每次她发病的时候,都需要配合这个动作,说明她想要表达的内容与动作紧密相关。医生竖起食指,指向接待室的角落,对父女二人说,这个手势通常是用来指示和定位的,她的话语应当也包含着对某个事物或者空间的指示,不过在我看来,可能性更大的是空间……

她引导他们前往咨询室。医生将安静坐着的舒母从沙发上扶起来,走到房间左侧的沙盘前。舒园茫然地望着堆积的细沙和柜子里的玩具模型,医生则握住舒母的手,带她感受沙子。沙盘游戏能直接反映人的潜意识,医生轻声说,游戏里没有语言的参与,所以她什么都不用说。

医生松开手,从柜子里拿起一枚小士兵模型,递到舒母面前。她的目光渐渐聚焦,她注视模型良久,接着移开目光,朝柜子走去。

她最先拿起的是河流的模型,河流的尽头摆上一棵树,然后是更多的树,大的、小的、高的、矮的,根部埋进沙中,冠顶枝叶相接,形成一片森林。

她上下扫视,又依次取下了高楼与平房,摆在森林北方,压住最边缘的几棵树,舒园猜测,那也许代表着城市。但这样的摆放不符合现实的逻辑,一座大城市怎么会紧挨着森林?除非是在地球另一端的美洲,只有那里的热带雨林与城为邻。热带雨林,舒园在心里重复了一遍,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特地反刍这个词语,直到记忆被机器投出的绿光照亮。热带雨林,她想,呼吸几乎停滞。

最后被拿起的是海洋,母亲把它摆在森林的东方,同样压住后者的边缘,像是做完了一件大事般长长呼出一口气。那之后她转过头,目光在人和物之间游离,最终落在舒园身上。

海洋是森林里的溪流汇集而成的,它以涨潮时的动势推挤森林,每当海浪盖过沙滩,浪头的白色泡沫触及林间土壤,地底都会传来板块与板块碰撞的微弱震颤。

女孩走上沙滩,双手在额头搭成篷状,眯眼遥望远方。李兰问,怎么样?

她说,我很骄傲。

海水拍打她的脚背,也从她的脚底悄然流过,还不忘在脚心处留下一个独自嬉戏的小漩涡。她像感受城市一样感受着它,用思想的触角抚摸它,但这次她感受到的不是扩张,而是退却,全然的、彻底的退却,远离所有方向,远离全世界。她意识到,尽管海洋还在挤压森林,还在与相隔一片土地的城市剑拔弩张,却已经产生了缩回溪流、池塘、水珠,最后消失无踪的想法。

“在她还是孩子的时候,”她说,“我就教她要仔细倾听别人的话,揣度他们的言外之意,以便照顾所有人的情绪。我没想到这会让她这么受伤。”

“因为我总是对你说,你想得太多,对别人的话太敏感,你才这么渴望世界上有一个能理解你的人,你希望那个人是你的女儿。”

“我真的想得太多了吗?”女孩问。

“没有,”李兰温和地看着她的眼睛,“因为没有谁比倾听者更懂得语言的潜力。”

医生说,你们看到的就是她的语言,和她现在的思想世界。正常人的语言,尤其是汉语,是以时间顺序结构的,但她的语言拥有空间的形态。每句话都先从一个与城市有关的句子开始,衔接与森林有关的句子,然后是和海洋相关的句子。从沙盘上能看出来,城市和海洋都侵占了森林的一部分,结合你们对发病情境的描述,我推测这两者分别代表着你们二人的语言,而森林代表着她的语言,她在家庭中承受着你们争执话语的长期挤压,导致她的思维与语言崩碎。可是在潜意识里,她又想尽力维持完整的自我,因此用与权力有关的词语进行强行粘连,毕竟权力往往代表着稳定、强大,无法被轻易挤碎。

舒国龙说,我们吵架跟她没关系,什么时候挤压过她了?

医生说,她从你们的话语中解读出什么,并不由你们决定,可能在她听来,你们的争吵本质上是对她的不满,毕竟一个是她的女儿,另一个是她的丈夫。

医生沉思片刻,又说,可是为什么是森林呢?

是那片绿光,舒园想。

外婆李兰还在的时候,很喜欢看纪录片,尤其爱看关于森林的那些。她去世的前一晚,还摇着轮椅到电视机前,让舒园给她换台,看起了南美洲热带森林的自然风光。舒园说,外婆,你又去不了那里,老看它干吗。外婆笑道,说不定外婆下辈子就在美洲,做人家这个主持人做的工作,勘、勘什么来着?母亲挺着微隆的肚子走过,顺口说,勘探队队员,人家要腿脚好的,那你下辈子要有个好身体才行。外婆说,要的,等你老成我这样,就让园园带你去旅游,我领你们进森林。

外婆刚走的那些天,母亲常常彻夜不眠地看森林纪录片,流产以后更是沉迷得像着了魔。想到这里,舒园心中轰然,她拿起河流的模型,后者在她眼中慢慢与那条流向绿光的血迹重叠。医生关切地问她怎么了,问了三次,她才大梦初醒般地转过头,说,我妈妈的病可能已经在好转了。

女孩知道她现在该做什么,但她宁愿朝大海深处走,她也的确这么做了。走到海水没至胸口,她转过头,看到李兰就跟在她身后。她说,求你了,我只想得到真正的平静。李兰说,但你还会来到这里的,你或许要再试上很多次,失败很多次,直到你再次找到进入森林的河流,到那时我们还会遇见。女孩吼道,那是因为你在困着我。李兰摇了摇头,说,那是因为你想回去了。

女孩胸口颤动,逼出哭声。回去也改变不了任何事,她说,他们还是会争吵下去,用对待仇敌的态度对待彼此,随口就能说出永远不会对陌生人说的话,那些充满恶意的话语也仍然会充斥着整个世界,太吵了,你懂吗?我只是想要一切都安静下来。

李兰问,那园园怎么办?你要抛弃她,把她一个人留在世界上吗?

女孩没有回答,她的目光被天际线吸引,那里的海洋与天空不再相接,海水正朝岸上倒退,四周却没有一丝风声。在绝对的静寂里,只有自由破灭,悲伤滋长。

可她又听到孩子清脆的笑声,颈处传来温暖的触感,她抚摸自己的脖颈,想起年幼的孩子曾环着她的脖子说,妈妈,我喜欢跟你说话,也喜欢跟爸爸说话,我以后还要跟更多的人说话。她逗弄女儿的小脸,问她,如果你听到让你不高兴的话,不会生气哭鼻子吧?孩子说,不会啊,我会让它们像水一样流过我的耳朵。

她情不自禁地念诵起孩子的名字,召唤她,邀请她进入自己的世界。舒园循声而至,站在距她几步之遥的地方,望向她的目光恍惚而了然。她知道自己的思绪正被细细翻阅,感受正被体会分析,令她几乎要流下眼泪的,是女儿逐渐平定下来的神情。多年来发生在她们之间的只有伤痛的转移,人生第一次,她看见女儿从自己身上拿到了她真正想赠予她的东西,也是她始终没能从李兰身上得到的东西:一份经验。

教她面对世界的复杂,李兰说,教她怎样修复破碎、实现完整,让所有声音流过身体,就像你即将要做的那样。

舒园所在的位置离岸更远,她走过去,试图将女儿拥入怀中,双手却直接穿过了她的身体。于是她闭上双眼,再次睁开时,她和李兰已经回到森林之中。

与此同时,一个新的问题进入她的脑海。

“妈妈,”她小声问,“如果我还是承受不住,该怎么做?”

李兰想了想,“那我会拯救你,一次又一次。”

女孩点了点头,后退一步,想象自己变成一棵巨树,根部连接广袤而破碎的土地,枝叶伸向森林边缘处的天空。她的双脚陷入泥土,躯体化作树干,再也无法移动,可另一个她正在从枝梢升起。在离开的前一刻,她俯瞰整片森林,看到所有事物都在以缓慢的速度复原,洪水退去,地表露出,土壤里钻出真正的植物,它们的根系彼此相连,填入脆弱的板块中;她看到城市的位置重新归正,海洋闪烁起粼粼波光;她听到舒园轻声呼唤,唇齿间吐出没有任何恶意和伤害意图的语言:“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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