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文学》2025年第11期|周宗飞:蛇影
这个暑假,我又回到故乡住了两天,每天我都要爬一次船避山,倾听草木的低语,回想那些缠绕在记忆深处的蛇影,它们就像故乡那棵老榕树上的气根,一头扎进童年的泥土,一头连着岁月的天空。从明末清初的道士传说,到如今船避山农民公园里的晨练身影,蛇的故事在我的故乡——福鼎市店下镇岚亭村的山水间流转了数百年,它们既是乡愁里令人惊悚的符号,也是人与自然对话的永恒注脚。
1
故乡的老人们总爱在夏夜乘凉的堂前屋后讲故事,水烟筒里的火星明明灭灭,照亮着他们眼角的鱼尾纹,也照亮那个关于蛇屋的古老传说。明末清初的风从东海吹来,带着咸湿的气息,给故乡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传说那时船避山脚下居住着一位道士,诵读着泛黄的经卷,就能与蛇通灵。他的咒语一念,四面八方的蛇便如受召唤的信使,从方圆数十公里的山林、溪涧、石缝中涌来,它们以鳞为瓦,以躯为梁,在青烟缭绕中筑起奇异的蛇屋。
外婆曾说,那蛇屋是有灵性的,晴日里能挡风雨,阴雨天会泛出淡淡的荧光。蛇群在道士的咒语中各安其位,小蛇铺成细密的“地板”,中蛇搭起交错的“房梁”,大蛇则盘成稳固的“屋柱”,整个屋子在草木间若隐若现,像大地吐出的一枚琥珀。那时的人对蛇是敬畏的,他们相信这些生灵是山神的使者,掌管着风雨时节,所以见了蛇从屋梁游过,只会双手合十,默念“平安”,从不敢惊扰。
有一次,道士要去云游。离家那日,他再三叮嘱孩子不可翻动那本咒语书,可孩童的好奇心怎敌得过神秘的诱惑?在一个蝉鸣聒噪的午后,孩子偷偷翻开了那本布满虫蛀的旧书,稚嫩的声音念出断断续续的咒语。刹那间,风起云涌,草木震颤,无数蛇影从四面八方赶来,在院子里盘旋堆叠,一座新的蛇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地而起。孩子站在蛇屋前又惊又喜,却不知如何让这场生灵的狂欢落幕。
蛇越聚越多,蛇屋越建越高。俗话说,只要是生命,都有不能承受的重负,终于,蛇屋在一声沉闷的巨响中坍塌。愤怒的蛇群如狂潮一般涌散,将那个懵懂的孩子吞噬在混乱之中。
老人们说,那天的夕阳都变成了血色,山林里传来连绵不绝的蛇嘶。从此,老家的蛇便多了起来,像是那场失控咒语留下的永恒印记。这个传说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反复浮现,让我对那些游走在草木间的生灵,始终怀着一种敬畏的距离感。
后来读《山海经》,看到“巴蛇食象,三岁而出其骨”的记载,突然读懂了故乡传说里的深意。蛇在古人眼中从来不是普通的生灵,它们是天地灵气的化身,是自然法则的象征。那场蛇屋的悲剧,何尝不是先民对人与自然关系的古老警示——人类可以与自然对话,却不可妄图掌控自然,否则终将受到法则的反噬。
2
如果说,建造蛇屋纯属传说,那么,船避山游走的巨蛇一定是真实的存在。因为这条巨蛇除了我父亲亲眼所见,还有不少人都遇见过,他们可以相互佐证。
我的父亲,九岁成为孤儿,帮人放牛谋生;1949年后,由于家庭成分“优越”,成为村团干,不久被推荐到福鼎吉坑水库工作。后来,因为哥哥、姐姐和我相继出生,工资捉襟见肘,养不活一家子,他又申请回到生产队,一边挣集体工分,一边种自家菜园,也就是那一年,父亲与船避山的巨蛇相遇了。
那是20世纪60年代末的一个初夏雨后清晨,薄雾还未散去,草叶上的水珠在晨光中闪着晶莹的光。父亲惦记着船避山上的番薯园,便踩着泥泞山路往上走,露水打湿了裤脚,凉丝丝的寒意顺着脚踝往上爬。快到番薯园时,他突然看见自家园地上横卧着一个巨大的黑影,起初以为是别人丢下的一截大树干,走近了才惊出一身冷汗。
“横亘七垄番薯畦啊,孩子,你知道七垄番薯畦有多宽吗?”父亲每次讲起都要比画,“那蛇全身乌黑,鳞片在露水里泛着青光,身子有小水桶那么粗,头轻微仰着,朝着日出的方向,一动不动,像尊活山神。”他说自己当时魂都吓飞了,手里的锄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转身就往山下跑,连草帽掉了都没敢回头。
跑到山下修桥的工地时,父亲的腿还在打战,他立即拉着正在搬石头的民工往山上指:“蛇!大蟒蛇!快去看!”好奇的十几个民工马上扛着扁担、锄头、铁锹跟着父亲冲上山去,可园里除了被碾过的番薯藤留下的巨大痕迹,哪有什么巨蛇的影子?民工们只好沿着巨蛇游动过的痕迹搜寻,最终在一片长满灌木杂草的破墓前失去了线索——那座不知年代的古墓被枯木荒草覆盖,隐约露出许多错落的、长满苔藓的裂缝和洞口。
“肯定是躲进古墓了。”领头的民工一边用铁锹敲打着乱石,一边笃定地说。从此,那座破墓便成了村民们的禁地,没人敢在附近砍柴摘菜。后来又有多位上山干农活的男女说,在茶园和林子里见过那条全身乌黑的巨蛇,还听见它发出老牛般“哞哞”的叫声,震得树叶草丛都在颤抖。这些说法让船避山的巨蛇传说越发神秘,也让乡亲们对山林多了几分敬畏。
最神奇的是我读小学二年级时的那个夏天,雷雨特别多,一下就是数个小时,山洪漫过田埂,淹没了村里的千亩良田,不少村民借着电闪雷鸣,看见浑浊的洪水中,有个黝黑的巨大影子像潜艇般快速游动,朝着东海的方向破浪而去。“化龙了!”村里的老人望着那个消失在雨幕中的影子说,“巨蛇修行够了,借雷雨天渡劫成龙,入海去了。”
那时我总缠着父亲问巨蛇的模样,他会用粗糙的手掌比画着,眼神里有恐惧也有敬畏。后来读《白蛇传》,看到白素贞遇雷劫的描写,突然理解了乡亲们“化龙”的说法。在故乡的认知里,蛇与龙本是同源,巨蛇得天地灵气,遇机缘便能化身为龙,这既是对自然异象的想象,也是对生命蜕变的美好期许。
3
除了有巨蛇,我的故乡还有各种各样的蛇,而且数量很多。在我的记忆里,我的童年是在与蛇的频繁相遇中度过的,让我一次次认定当年建造蛇屋的真实。
童年时的岚亭村,蛇像是田野里的常客,游走在山林、溪涧、菜园和屋檐下,与村民们共享着这片土地的晨昏。这些蛇有不同的模样和习性,乡亲们给它们起了各种生动的名字,“七姐妹”便是其中最神秘的一种。
“七姐妹”不是指七条蛇,而是乡亲们对一种青色小蛇的称呼。它们总在山野田园间结伴而行,只要遇见一条,往前走不远,定会在草丛、石缝或树根处再见到几条,像是某种无声的约定。有次我跟母亲上山干农活,在一棵老茶树下看见一条青色小蛇,母亲立刻拉住我:“别动,是七姐妹。”果然往前走没几步,又在蕨类植物下、溪涧边见到几条同样的青蛇,它们互不干扰又彼此呼应,像山林里的精灵在守护着什么。
乡亲们说“七姐妹”有灵性,不轻易伤人,见了人便缓缓游开,留下草木摇动的轻响。但孩子们还是怕它们,每次遇见都屏住呼吸,等蛇走远了才敢说话。现在想来,“七姐妹”其实是对蛇类群居习性的观察,那些看似偶然的相遇,实则是蛇群在自己的领地内活动,它们用这种方式划分着与人类的边界。
上小学三年级的中秋节下午,一场蛇吃蛇的奇景成了全村人的集体记忆。那天午后阳光正好,我和小伙伴们正在学校操场上玩弹珠,突然听见有人喊:“快去看!蛇吃蛇了!”我们跟着人群往山上跑,只见砍柴人用扁担抬着两条纠缠在一起的蛇,正往水渠边走去。
那是一条菜花蛇在吞食蝮蛇。我们那里叫蝮蛇为五步蛇,意思是说,人被它咬了,走不到五步就要死了。菜花蛇通体金黄,带着黑色斑纹,而被吞食的蝮蛇则是灰褐色,身上有菱形花纹。两条蛇头咬着头,菜花蛇的嘴张得极大,正一点点将蝮蛇往肚里吞。砍柴人说在山坳发现它们时,已经咬在一起了,怕在山上被野兽打扰,就抬到水渠边让大家见识见识。消息很快传遍全村,男女老少都赶来看热闹,水渠边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有人踮着脚,有人搬来板凳,连平时最怕蛇的几位老奶奶也拄着拐杖来了。
从下午二时多到天擦黑,菜花蛇就这样一点点吞食着蝮蛇。阳光从刺眼变得柔和,又渐渐沉入西山,围观的人群从喧闹到安静,最后只剩下稀疏的议论声。大家都被这自然界的生存法则震撼着,没人敢打扰这场漫长的吞食。直到暮色四合,菜花蛇才终于将蝮蛇完全吞入腹中,它的身体鼓鼓囊囊,在水渠边停留片刻,便缓缓地游进菜园,消失在暮色中的蔬菜藤蔓里。
这场蛇吃蛇的场景在我的记忆里刻了很多年,让我第一次直观感受到自然界的残酷与真实。后来读生物学书籍时才知道,菜花蛇学名王锦蛇,本就有捕食其他蛇类的习性,而蝮蛇是有剧毒的蛇,这场捕食其实是两种蛇类在长期演化中形成的生态关系。但在当时的乡亲们看来,这既是自然奇观,也是“蛇王”在彰显力量,他们用朴素的认知解释着自然界的生存法则。
家乡田野里还有个足球场见方的土墩,乱石交错,杂草丛生,是蛇类的乐园。平时劳动时,乡亲们几乎都能在那里遇见蛇,大的据说有小水桶一般粗,还能发出“哞哞”的声音,很是瘆人。有次我跟着父亲去附近割稻子,就听见土墩方向传来“哞哞”声,像老牛在叫,父亲立刻拉着我远离:“别靠近,大蛇在叫。”
20世纪70年代,村里掀起平整土地的热潮,那个蛇影出没的土墩被列入平整范围。动工那天,全村人都很关注,纷纷猜测会挖出多少蛇来。可奇怪的是,整整几天的平整过程中,翻遍了所有乱石和泥土,都没有发现一条蛇,连小蛇都没有。那个平时蛇影绰绰的土墩,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无蛇之地。
乡亲们都说蛇是最有灵性的,知道人类要动土,提前迁徙走了。他们说这些生灵能听懂大地的语言,在人类惊扰之前,便带着家族去往更安全的地方。这个神秘的现象让我至今难忘又难解,它像是自然给人类的一个暗示:生灵自有其生存智慧,它们与大地的连接,远比我们想象的要紧密。
4
20世纪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一股捕蛇热席卷了故乡和周边的山村。那时市场经济刚刚兴起,城里的餐馆开始流行吃蛇肉,说蛇肉滋补养生,蛇胆能明目治病。利益的驱动让许多人放下了农具,拿起了铁叉、麻袋和捕蛇药,走进山林田野搜寻蛇的踪迹。
那段时间,村里时常能看到捕蛇人的身影,他们穿着长筒胶鞋,背着鼓鼓囊囊的麻袋,脸上带着收获的得意。麻袋里的蛇发出沉闷的蠕动声,让人听了头皮发麻。蛇肉宴成了待客的“硬菜”,蛇皮被制成皮带、钱包,在集市上售卖。乡亲们起初还有些犹豫,觉得捕蛇伤天害理,但看着别人赚钱,渐渐也加入了捕蛇的行列。
然而,大自然的反噬很快就来了。随着蛇的数量急剧减少,田地里的老鼠开始泛滥,啃食庄稼,传播疾病。更让人不安的是,被蛇咬伤的事件频繁发生。捕蛇人被毒蛇咬伤,送医抢救的消息时有传来;上山劳作的村民不小心踩到蛇,也常被攻击。有次邻村的一个捕蛇人被眼镜蛇咬伤,虽然及时注射了血清,却也躺了半个多月才能下床。印象最深的是,我亲眼见到邻村一个小孩子,蛇钻进他的嘴巴,因为逆鳞,拔不出来,大人们只好一边用担架抬着、一边抓住晃动的蛇尾,去县城的医院动手术。
母亲那时常说:“蛇是山神的看家狗,你把狗打了,山神能不生气吗?”她的话朴素却蕴含着道理。蛇本是生态链上的重要一环,它们捕食老鼠、青蛙,控制着田间的虫害,维持着生态平衡。当人类打破这种平衡,必然会遭到自然的惩罚。那些被蛇咬伤的事件,更像是生灵在绝望中的反抗,提醒着人类不可过度索取。
转机发生在植被重新覆盖山野之后。随着退耕还林政策的实施以及燃气的使用,加上外出务工的年轻人增多,家乡的山林渐渐恢复了生机。曾经被砍伐的山坡重新长满了树木,溪流变得清澈,消失多年的鸟类、蛙类又回到了田野。而蛇,也在不知不觉中多了起来。
这几年回老家,总能听见乡亲们说:“蛇又多了,有的还很大。”但奇怪的是,被蛇咬伤的事情却几乎没有听说了。上一周我又回去看望老母亲,邻村一位正在与母亲闲聊的老人家告诉我,她家堂屋前两天来了一条碗口粗的眼镜蛇,盘在神龛下,她惊吓了一下,立即请了不怕蛇的年轻人来将它捉住,送到十多里外的深山里放生。“都是讨生活的生灵,放远些,各不相扰就好。”老人平静地对我说。
这样的场景在如今的家乡并不少见。乡亲们不再把蛇视为威胁,而是当作生态的晴雨表。他们知道蛇多起来,说明山林里的食物充足,生态环境变好了。遇见蛇时,他们会远远避开,给对方留出足够的空间;蛇闯入家中,也会请人放生,而不是赶尽杀绝。这种微妙的平衡,是几代人在与自然的磨合中总结出的生存智慧。
船避山如今已建成美丽的农民公园和中药材基地,百度词条里这样介绍它:“船避山位于福鼎市店下镇岚亭村,因形似船只避风而得名,现建成集休闲、观光、种植于一体的生态园区,山间植被茂密,常有野生动物出没。”每次看到这段介绍,我都会想起父亲遇见的巨蛇,想起那些游走在田野间的“七姐妹”,它们其实从未离开,只是与人类达成了新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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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船避山农民公园里,望着远处的东海,我总能想起故乡的蛇。从道士传说里的蛇屋悲剧,到父亲遇见的巨蛇传奇,从童年记忆里的“七姐妹”,再到如今人蛇相安的生态图景,蛇的身影始终缠绕在岚亭村的山水间,成为人与自然关系的见证者。
这些蛇的故事里,藏着先民对自然的敬畏。那个蛇屋的传说,其实是在警示人类不可滥用与自然沟通的能力;而巨蛇化龙的想象,则体现了对生命蜕变的尊重。乡亲们对蛇的称呼和认知,看似朴素,实则是世代积累的生态智慧——他们知道哪些蛇有毒,哪些蛇无害;知道在什么季节要提防蛇,在什么地方要避开蛇;知道蛇是老鼠的天敌,是生态的守护者。
20世纪90年代的捕蛇热,是人与自然关系的一段弯路。那时的人们只看到眼前的利益,却忽视了生态的平衡。而如今蛇的回归,伴随着被咬伤事件的减少,则说明人类学会了与生灵共处。当植被恢复,蛇有了足够的栖息地和食物,便不再轻易闯入人类的生活;当人类放下了贪婪和恐惧,对蛇多了几分理解和宽容,生灵的攻击也就少了许多。这种双向的尊重,正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秘诀。
船避山的中药材基地里,乡亲们正在采摘着黄精、茯苓等药材。这些药材在生长过程中,不需要太多农药,因为蛇和其他野生动物控制着虫害。而中药材的种植又为蛇提供了更好的栖息环境,形成了良性的生态循环。这让我想起《淮南子》里的话:“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人与自然本就是命运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暮色中的船避山很美,夕阳为中药材基地镀上金边,晚风中传来虫鸣与草木的清香。有孩子在公园里奔跑,指着草丛兴奋地喊:“蛇!有蛇!”大人赶紧拉住他,轻声说:“别打扰它,让它慢慢爬。”这一幕让我心头温暖,那些关于蛇的恐惧记忆,正在被新一代的友善认知取代。
雾再次漫过船避山时,我仿佛又看见那些蛇影在草木间穿梭,它们与故乡的山水、乡亲的身影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生动的生态画卷。这画卷里,有恐惧也有敬畏,有索取也有回馈,有破坏也有修复,最终沉淀为岚亭村最珍贵的生灵絮语,在岁月里轻轻回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