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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体育官方ios》2025年第11期|于家慧:怀念叶嘉莹先生
来源:《188体育官方ios》2025年第11期 | 于家慧  2025年12月04日09:02

最后一次见到叶先生,是2024年8月3日。中华书局要出版《迦陵诗词稿》的简体横排版,有一个字需要跟先生本人核对,张静老师要我去送稿的时候完成这个任务。

来到医院,先生刚吃完午饭,精神正好。做完正事闲聊几句,她还能认出我。护工王姨就笑:“你们一跟她说学生的事、讲诗的事,她就高兴了。”

我灵机一动,打开手机把音量调到最大,把冬冬背诵《秋兴》八首第一首的录音放给先生听,告诉她这是我四岁半的儿子,他也会背一些诗了。先生果然喜动颜色:“才四岁半就能背《秋兴八首》,了不起!”

其实小孩子记忆力好,背什么都能背下来,算不上稀罕事。先生开心,自然是因为背诗的孩子牵动了她传承诗教的心愿。

先生病中寂寞,能逗她一粲,我深觉不虚此行。我不敢打扰太久,临行前仔细端详坐在轮椅上的先生,她已经很瘦了,锁骨骨折过的地方,钢钉突兀地撑着皮肤。

2024年年初,《新华每日电讯》草地周刊开始连载“叶嘉莹讲唐宋词”系列,文稿据多年前叶先生讲课的录音整理而成,负责整理文稿的陆有富教授远在内蒙古师范大学,联络不便,于是便由身在天津的我协助叶先生进行校读工作。

每次校读完毕,我都会把文稿用二号字打印出来,带着厚厚的一沓纸送去给先生过目——老人家目力衰退,已看不清太小的字了。

去年,“叶嘉莹讲先秦至中唐诗”系列的校读工作由我的爱人张海涛协助叶先生进行。有一次,我们二人借送稿之机一起去医院看望调养身体的先生。我们在南开大学读书那些年经常亲炙先生讲席,说起往事,护工王姨感慨道:“海涛和家慧跟先生真是有缘。”先生则笑吟吟地说:“那当然,我们之间是千年以上的因缘——今天见面,不就是因为杜甫嘛!”

对大多数人来说,“诗”是学习与欣赏的对象,而对先生来说,诗早已与她亲密无间了。

先生精力比上一年差了些,我担心审阅文稿会让她太过劳累,曾向张静老师请示是否还要每期文稿都送交先生审阅。老师说还是送吧,先生有时精力不济,可能未必会像去年那样及时反馈,但她知道我们在做这件事,知道她讲诗词的文字会被更多人看到,会开心的。

对于一位百岁老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健康和舒适更重要。我心里常常矛盾:一方面很想当面问候,一方面又怕这样的见面给她造成负担。幸好护工王姨非常细心,也熟悉先生的状况。见先生精神好时,便招呼我进去见一见她,聊上几句,久居医院养病的先生见见熟悉的学生,也有些新鲜的兴致;若是先生精神不好或正在治疗,我就在门口呈送一下文稿,绝不进门打扰。

我曾经很多次见过先生在讲台上妙语连珠神采飞扬的模样,也是先生,让我真切地见到了《论语》中“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的圣贤君子在现实中的模样。

2024年3月初去给先生送第四讲的文稿,到门口递上稿子,我照例询问王姨先生状态如何。王姨笑着往屋里一指:“挺好的,自己刚在屋里唱词呢!”

应该是在吟诵吧。我听了也很高兴,蓦地想起先生2018年写过的一首诗《友人惠传海滨鸥鸟图,口占一绝》:

此身老去已龙钟,日日高楼闭锁中。

忽见画图心振起,便随鸥鸟入晴空。

写下这首诗时,她已是九十余岁的老人,一个人再怎么“不知老之将至”,也无法真正无视时间的威严。她长期居家安养,怕是许久没有出过门了,只能通过电子邮件看看各地好友发来的美景图片。一生云程万里,晚年日日闭锁于高楼之中,先生也会感到寂寞和拘束吧?不过她的心灵仍然是自由的,见到海边鸥鸟画图,便能一时海阔云高。她一个人在病房里吟诵着毕生挚爱的诗篇,有李杜苏辛的精魂相伴,当可稍减衰病之苦,身居斗室而自得其乐。

2016年,叶先生写过这样一首诗:

天行常健老何妨,花落为泥土亦香。

感激故人相勉意,还将初曙拟微阳。

李商隐《燕台》诗有“醉起微阳若初曙”之句,说醉酒醒来后意识不清,错把夕阳当成了朝阳。而叶先生桑榆暮景,却是很清醒地“还将初曙拟微阳”,把夕阳当成了朝阳去努力。

先生辞世当晚,朋友圈被官方讣告、各界唁电和私人的缅怀文字刷屏。我不敢多看,强打精神继续做第二天要用的论文报告。

2024年上半年,我写了一篇《从学理与心性谈叶嘉莹“弱德之美”说的价值》投给南开大学主办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专项博士生”学术报告会,叶先生逝世的次日,正是会议报告的日子。

为写这篇文章看了很多叶先生的书,我觉得她离我那么近,好像永远都不会离开。谁知道我竟然要在这样的一个时机报告这篇文章,真是叫人情何以堪。

第二天的报告会上,南开大学文学院的沈立岩教授发言,讲到叶先生在南开教书育人的点滴时情难自禁,几度哽咽。我坐在台下听得泪流满面,身边的同学不断给我递来纸巾。

粗浅如我,对“弱德之美”的理解,除了它作为词学批评概念的精妙,更多的是先生由人生实践而获得与体现的一种精神品格。先生说:“弱德之美不是弱者之美,弱者并不值得赞美。‘弱德’,是贤人君子处在强大压力下仍然能有所持守、有所完成的一种品德,这种品德自有它独特的美。”

这种品德,先生足以当之。

我曾在叶先生家旁听过一段时间的课,但说来惭愧,当时虽楼台近水只在咫尺,我却少有请益。那时年纪小,没经历过什么事情,脑子懵懂空白,也根本拿不出值得“请益”的问题。倒是毕业以后陆续看了几本叶先生的传记和她大部分著作,才算见识了一些人事。有时看着书似有所悟或者有所疑惑,很想当面问一问先生会怎么看,又或者当年写下某段文字时究竟作如何想。

可惜先生年事渐高,又常患病,且一直事务繁忙,我的那些想法也就只是停留在自己脑海中了。

我曾不止一次想,“弱德之美”不就是要人忍耐吗?即便有持守有完成,不还是面对强大的外势压力无从反抗的一种忍耐吗?叶先生以弱德持身,亦曾反省过自己所践行的观念,她在口述自传《红蕖留梦》中说:“我后来才觉悟到这原来是造成人际关系之不平等的一种懦弱的道德观,不过我的积习已成,所以直到今日仍没有改变。”所以我们如果要在当今时代追求自由平等,真的有必要提倡“弱德之美”吗?

后来我慢慢理解,无论何种性别何种地位,人生亦皆有不如意处,“弱德”,是要人在无从消弭的人生苦难面前,不做无谓的消耗和鱼死网破的牺牲,而把精力用在持守品格与完成理想之上,并不是说以弱者的姿态麻木不仁地“承受”。

“弱德之美”在当代的意义,绝不是鼓励我们回归顺从和忍耐的“传统美德”,横暴加身却不知反抗,而是告诉我们在面临人生无力抵抗亦无法扭转之困境时须勇于承受,善自护持。因为人生困境的存在是必然的,无论男女穷达,“弱德之美”皆为其指出了一条有追求、不内耗的向上之路。

我虽然喜欢诗词,却缺乏创作才华,偶尔有作,多勉强凑泊。叶先生一直高兴看到当代青年能作旧体诗词,对我多有勉励。2019年我怀孕的时候去看望先生,先生说:“你要做妈妈了,有没有写关于孩子的诗?”我说没有,心里觉得怀孕生子这些事跟诗没有什么关系。然而在冬冬六个月大的时候,我心里断断续续冒出一些有趣的句子,凑成一首《娇儿诗》,用邮件发给先生解闷,没想到当天就收到了先生的回复,我把它抄录在这里作为纪念:

家慧你好:

收到来信和诗。这真是一首好诗,为中国古体诗中之所仅见。因为中国写旧诗的大多是男性,他们无此体会。而女性之写旧诗者,又拼命要学男子的诗,不肯写这样的作品。

至于我,则生大女儿时,当我羊水已破之后,我先生却将我弃而不顾而自己躲起来了,害得我几乎胎死腹中。当我生第二个女儿时,他见又是个女儿,掉头便走,把我弃而不顾。(这些事,在《我的父亲》一文中都有记载。)而当时台湾的产假只有一个月,我要教书养家,只好请一个女工来帮我看孩子。

现在读到你这首诗真是非常感动,我虽然会写诗,但是没有你这样幸福的环境,有些人可能有这样幸福的环境,但他们又不会写诗。所以我觉得你这首诗是中国诗史中独一无二的。当然这还要归功于你有像海涛这样的好丈夫,既疼爱你,又和你一样对旧诗词有深厚修养,真是美具难并。

寄上

我的祝福

迦陵

我的《娇儿诗》仅是罗列了养育幼儿的一些经历和感受,浅率随意,先生谬赞,大概是因为题材不算多见。那时候,作为新手妈妈,我正在经历心理的激烈冲突,家庭中也出现前所未有的压力。先生回信述及自己生女之后的艰难,我颇有些不服气,觉得苦难是不可以比较的——总不能说世上有人比我更苦,我的苦就不算什么了吧。先生固然不易,我每一天所面临的处境也真真切切的艰难。

之所以说起这件事,是因为前文提到,我对弱德之美的意义是慢慢理解的。生育,是我见识人生艰难的起点,这艰难与叶先生所经历过的相比确实微不足道,却也促使我在生活和阅读中对先生越发共情,越发敬佩。将先生那些著作一字一句读下来,每每想到这些文字是在生不如意甚至困难重重的环境中写就,对“弱德之美”的理解,也就愈发加深一分。

生育之后,我既不肯放下“做个好妈妈”的责任,又要工作,同时还不忍放下自己对诗词的热爱,常常处于十分忙碌的状态。比忙碌造成的劳累更可怕的,是那些焦躁忧虑的负面情绪。在这段日子里,是叶先生的“弱德之美”给了我极大的力量,我开始意识到,面对已成事实的困境,与其停留在原地消耗自己,任由情绪把自己淹没,不如平心静气在生活的空隙里尽量去做一些真正喜欢和真正有意义的事。

叶先生离去后的一段日子,让我聊得安慰的是她讲欧阳修词的一小段录音:

人生总是要离别的,有聚就有散,有生就有死。欧阳修写了这样的词,“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我们现在不要管明天的离别,今天还有花开,今天我们还在一起,那时候我再跟春风说,我要走了。在你聚的那一刻,在你生的那一段,你好好地享受了吗?你好好地尽到你的力量了吗?

抑扬顿挫的语音柔美而充满感染力,先生总是这样,她能够把诗词里最精粹、最有价值的那个内核讲出来。不停留于字句赏析的浅表,甚至超越了知人论世,这是根植于她自己生命体验和精神品格的,是旧诗的新生。

先生没有辜负她的春风,“当跑的路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已经守住了”,她挥挥手作别人间,天池定有人相待。

前段时间在《谈艺录》里看到这样一段话:

《阿含经》及《二程遗书》均以瓶器满盛水喻心之有主则实,马丁·路德亦能近取譬,其《语录》第六百五十四则云:“吾遭逢大不如意事,急往饲牧吾猪,不欲闲居独处。人心犹磨坊石硙,苟中实以麦,则碾而成面;中虚无物,石仍轹转无已,徒自研损耳。人心倘无专务,魔鬼乘虚潜入,挟恶念邪思及诸烦恼以俱来,此心遂为所耗蚀矣。”

“人心如磨”,这譬喻真是“弱德之美”的绝好注脚。既然是磨,总难免轹转研磨。如果磨中放了麦子,研磨可得面粉;如果磨中空无一物,研磨徒然自损。这与叶先生解读王安石诗句“但令心有赏,岁月任渠催”秘响旁通:“一个人的内心之中,如果能够找到一个愿意终身投注的理想,为它努力、为它献身,那真是幸运的。”有了这样一个投注的对象,人生的烦恼虽不会因此而消失,但心神被更重要的事占据,烦恼邪思就不至于磨损心志。

据我所知,叶先生的病疼痛起来是非常折磨人的。可是离世前的那段时光她似乎并没有遭受疼痛。每次去送稿,我问“先生痛不痛,难受不难受”时,护工阿姨总是回答:“不痛,不难受。”她的女儿赵言慧女士也说:“我的妈妈最后阶段没有用过一次止痛药。”

是她独得了上天的眷顾吗?我想象去年春天她一个人在病房里吟诵的情景,心里似乎有了答案。

寻常人生了重病,往往切切关心身体状况,沉浸于忧惧之中。而叶先生的心灵早已被别的东西占满,她的著述传承,她的书生事业,让苦痛无暇乘虚而入,是她的修养为她周身筑起一重保护屏障,让她得以从容地面对死神。

“叶嘉莹讲唐宋词”的稿子我送到第十六讲,那一天是2024年9月23日。我把稿子放在病房门口,没有进屋,跟阿姨打了招呼即告别。此后,我遵老师的嘱咐不再去送稿,以免打扰先生养病。一墙之隔,是我与先生在人世间最后的亲近。

“叶嘉莹讲唐宋词”系列的稿子已经刊发到第二十一讲,后续的校读工作仍在进行。我听过先生很多课,也整理过很多她的讲课录音,对她的声音太过熟悉。即便是现在,每次校稿时,她那妙音迦陵般的声音仍会透过文字清晰地传到我的耳际。

“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叶嘉莹先生,真正留下了可以不朽的东西。

【于家慧,天津人,南开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华诗教。曾在《传记文学》《教育传媒研究》《博览群书》《天津日报·满庭芳》等刊物上发表多篇文章,联合出版《宋词之美日历》《人间四时读好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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