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2025年第11期|刘十九:麒麟

刘十九,本名刘凤琼,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办文学创作研究生班,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短篇小说见《青岛文学》《青春》《山西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滇池》等。
一
窗外,绵柔而稠密的绿迎面扑来。梧桐树叶在阳光的擦洗下闪闪发光,海棠树的枝桠漫开指向天空。藤蔓爬上树冠,又垂向地面,在天地间拉起错乱的帘子来。
陈默摘下全息投影眼镜,瞪着那方被棕色窗框圈出来的绿意发呆,周围同行的发言在她听来只是一阵没有起伏的白噪音。投影在墙上的“新世纪民间传说大系·动物卷编写研讨会”这行小字飘飘荡荡的,像丢了魂。陈默感叹,怪不得把会场设在陵洲,树木葱茏且野性十足,若不是看见那些掉色的突兀的房顶,她真的会以为进入了原始森林。陈默原本不想参会,得知主办方选择陵洲市江边的废弃书屋为会场,她在截止日期前回复了确认参会信息。
来之前,陈默一直没查关于陵洲的任何资料。成年搬离陵洲后,即便得知母亲去世的消息,她也只是付给殡仪馆一大笔钱,委托他们全权处理丧葬事宜。细想起来真是残酷,她用尽半生避免跟母亲的事业发生交叠,但依然以文字为业。她从不主动了解故土的任何消息,却还是从各种新闻中得知,这些年来大量人口迁入临近的超级城市沪市,陵洲小城逐渐成为一座空城。她以为它会破败下去,成为堆满断壁残垣的垃圾场。岂料它却借着长江的氤氲水汽,繁育出一座森林。
陈默想,陵洲跟母亲一样,固执的、坚韧的、野蛮肆意得不容争辩。她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怎么会不经意地想起母亲来?她好不容易才从母亲的影子里挣出自己的一方天地。思绪摇摇摆摆,想飘向陈年往事,她不得已把目光收回,迫使自己专注会场。
上一位的发言已经结束,接下来的这位发言人没有使用全息投影仪,而是准备了一大摞打印好的文件,一一分发。陈默有点惊讶,抬头去看发言人,那人一头短发,恰好露出后颈的充电接口。机器人深度参与社会生活已经是见怪不怪的事情了,它们在科技领域独树一帜,但在文艺界似乎没什么建树。机器人好像早已适应了大家质疑的目光,柔声介绍说它从纸质书销毁堆里拼凑出这篇稿子,可能跟人们熟知的麒麟形象不一样,建议大家先看稿件。
陈默扫下第一行字,由它带着自己行走——
二
那是初秋夜晚,潮热。太阳落下去很久了,西边天空还飘着黑红色的云团,天地间不见一丝凉风。大人们收完稻子,在新搭的稻草堆前吃饭喝酒。
我约莫八岁,农活上帮不了忙,厨房里也使不上劲,端了小板凳坐在离大方桌较远的地方,扒拉着碗里的饭菜。方桌上方吊着从堂屋里拉线出来的白炽灯,灯下人影晃动着,时不时飘到我的碗里来,把碗筷罩上一团灰色。
大人们说,今年好热,火麒麟还没走哪?
哪有火麒麟嘛!都是老话哄人的。
真有,通身火红色,鹿角,龙鳞,狮尾。火麒麟路过哪,哪儿就干旱。
我喜欢听神仙鬼怪的故事,端着碗往方桌上凑,可大人们转而又不聊麒麟,说起村里其它事情。我溜下方桌边的高长椅,爬到新草垛上玩。时隔三十多年,我依然记得满腔稻草的清香,味道比桂花香要凛冽些,比青草香又醇厚些。我在草垛上打滚,大概惊动了它。它从一根根稻草间涌动而出,结成一只麋鹿的样子,浑身涌动着灶火般的红。我不敢说话,呆立着。它用鹿角抵着我的手掌心,瞬间,我们意识相连。我看到它脑海中的我,是个怯懦的慌乱的小女孩,而我脑中的它是顶着天地的怪兽。它不用说话,脑子里的想法被我全然知晓。它用意念告诉我,它是麒麟,来迎接一个老朋友,不小心惊动了我,请我原谅。
随后,我看到了麒麟要接的人——我的外公。原本两鬓斑白的外公,忽然有了满头黑发。他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十岁,有些像舅舅。外公对我说,他要出一趟远门,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很快意识到这是真正的别离,泪水一下子冲出眼窝。外公说不要哭,他擦掉我脸上的泪珠,将它们放在我的掌心。剔透的泪珠登时有了生命,样子像火麒麟,通身却漆黑,睁着一双猩红的眸子。它警惕地看着我,低声嘶吼。我很害怕,把它朝地上甩,它却黏在掌中,怎么也扔不掉。我几乎哭了,强大的恐惧瞬间把我淹没。外公在我耳边说着什么,我没听清。但他嘟嘟囔囔地说完后,小麒麟钻进地里不见了。我抬头看时,火麒麟和外公一道远去,火光越来越淡,最终被漆黑的夜色收拢。
第二天我接到了外公离世的消息。母亲带着我赶往舅舅家,我头上缠着白布,似乎长了虱子。可大人们都忙着筹备葬礼,没人关注我头上的困扰。外公的灵柩停在堂屋中央,他原先住的那间房空着。母亲说我是小孩子,阳气重,安排我睡那间房。半夜里,我被躁动的虱子们咬醒,而母亲说孝布要裹七天,我不敢取下,只得用手指不得章法地抓挠。
外公生前爱抽自制卷烟,枕头和被单上有很浓重的烟草味。堂屋彻夜烧着纸钱,两股味道缠在一起,熏得我想哭。房间一角竖放着锄头、铁锹等农具,在此刻看来像得了道的妖怪,借着漆黑的夜色在喳喳低语。它们或许在商量怎么把我吃掉。我越想越觉得恐怖,偏偏从它们中间晃动出个黑团团的影子来。影子的形状我不熟悉,但那猩红的眼睛实在太骇人了,我几乎要哭出声来。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漆漆的光线,它的轮廓变得分明,一步步挪动着朝我靠近。
我在心里默念说,别吃我,别吃我。
它在床前站住,一跃,炭黑的四条腿已经落在牡丹图样的被子上。它低头嗅着,一下跳到枕头上,嘴巴抵着我头上的孝布。我登时昏死过去。第二天醒来,我把墙角处的农具全部搬到院里,此后夜里它再也没出现,我的头皮好像也没那么痒了。
丧礼结束后,母亲发现了我头发里残留的虱子,用父亲的剃须刀剃光我的头发,也因此损坏了剃须刀,两人大吵,把脑袋锃亮的我留在草垛边发呆。他们从剃须刀开始追溯至恋爱之初,事无巨细地列举彼此劣迹,大有决裂之势。我不知道怎么劝,把爬满泪痕的脸埋进稻草里,晕晕沉沉睡着了。约莫半夜时分,我被手心的潮湿唤醒。奇怪,周围那么暗,我却能分明地看见它,它的出现似乎让夜色稀薄了许多。它还是睁着那双艳红的眼睛,站在我脚边打量我。更准确地说,我不太清楚它在我脚边还是脑海里。我们没有出声,却能顺利对话。
它说,我顺着你的恐惧而来。
我问它,你是不是先前火麒麟的孩子。
不是,我们虽同为麒麟,却因根源不同而脾性差距很大。
那你围在我身边,是不是说我这一生要经历许多不幸,各种不幸都能产生许多恐惧,让你吸食?
它眨了眨红色的眼睛。
它的话我当时不太听得懂。我只是傻乎乎地为有了一个特别的玩伴感到高兴。母亲没有为我生下弟弟,所以我和她一直得不到爷爷奶奶的疼爱,为此她和父亲争执不休。我并不排斥拥有弟弟妹妹,母亲经常念叨说罚款太重,她不想因为生孩子搞得倾家荡产。我出生那年,其他人生的都是男孩,那些小男孩不愿意跟我玩,我一直孤零零自顾自地玩耍。
三
麒麟,我姑且这样称它。它迟疑了好一阵子,才说它也有办法让我的日子好过点。它让我正视它的眼睛。我穿过那片瘆人的红色迷雾,看到了许多没见过的东西,耸入云端的楼宇、飞驰的汽车、我完全看不懂的各类商品……它说,你要好好读书,要去外面看看,那里有好多好朋友,而不像这里,只有不够暖和的草垛。
小麒麟说完又不见了。我醒过来,起雾了,白茫茫的雾色中人形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是母亲。她抱着我,眼泪啪嗒啪嗒落在我脸上。我给她擦泪,她惊讶地说,你长出了双眼皮。
我生下来的时候是单眼皮,母亲和父亲却是双眼皮,父亲一度怀疑我非亲生。母亲又哭又笑,她说我的双眼皮是外公留给我的礼物。
在相对封闭的乡村,迷信暂时可以破解疑难杂症。我的双眼皮拯救了父母的婚姻,迫使他们暂时接受仅能养育一个女儿的现实。老师说我开窍了,怎么也背不了的课文居然能全文默写,包括标点符号在内一字不错。我的成绩一跃而上,稳居年级前三,父亲一次不落地参加了我的家长会。母亲则说,我长出双眼皮后才算有了慧根。我不会告诉他们,看不到前路的恐惧正在追赶我。麒麟在我的脑中放电影,它向我展现了各种各样悲惨的女人命运。因为接连生孩子死掉的,被婆家暴力打死的,被父母暴力打残的……也有存活着的,脸上布满了麻木,眼神空荡荡的,身上插满管子,无言地迎接死亡。
我不知道它从哪里搬来这么多身世凄惨的女人,是真实的还是它的捏造。我问它,它不回答,只站在我房间的角落里瞪着那眼睛。
我害怕成为它展示的那些女人中的一员。既然它说好好读书,我只能更加努力,起早摸黑地背书,把习题做了一遍又一遍。我把所有能用的时间都用在学习上,很少参加集体活动,由此在旁人看来性格孤僻。可能因为成绩不错,我得到了语文老师的格外赏识。他说他教过很多学生,每一届里都有那么一两个有些才华的,但他们的才华往往昙花一现,没能成为作家,他希望我的才华能开花结果。
我才上初中,没有太多判断能力,天然对老师有信任感,对他提出的放学后去他办公室拿小说的提议毫无提防。自习课结束已经是晚上八点半。我没有住校,得走五里多路从镇上赶回村里,冲进老师办公室的时候便有些心急。他不慌不忙地起身关门,把书递给我——纳博科夫的《洛丽塔》。他用跟上课时差不多的语气说,希望我做他的洛丽塔。我有点慌,又不敢跟他正面冲突,便说不太懂老师的意思。他侧身过来,双手将我环绕,嘴巴贴着我的耳朵,说,就是现在这样。
我使劲挣扎,他猛地把我抱紧,说他喜欢我的机灵劲儿,喜欢这样独特的我,说我格外娇美,美得让人不得不犯错。他还说等我老了脸上堆满皱纹了,再回想现在的这段,会觉得格外美好。
我哀求他别这样,哀求他清醒点。我的哀求在他看来别有一番脆弱的美丽,他抱得越发紧。在我倍感绝望之际,忽见一道黑光从我的掌心崩出,穿过桌上堆积的作业本,落到前方空地上,扩成麒麟模样。它昂首而视,双眼烈火般燃烧,四蹄蹬得地面当当响。办公室流淌着晃动的红光。
他像被烫着了,松开我,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
我感觉手掌钻心地疼,低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我握住了笔筒里用来削铅笔的小刀,刀口划破皮肤,鲜血从指缝里滴落。也许我从一进门时就注意到了这把可以用来防身的刀,也许麒麟的出现激起了我的反抗欲望,总之我这副狰狞的模样挺吓人。老师再三道歉,说他只是一时糊涂,希望我原谅他,把这件事烂到肚子里,不要跟任何人提起。
他惊恐的样子让我无所适从,我麻木地点头。
那晚的风很大,在我耳边时而哭嚎时而低泣。麒麟尝到了美味的恐惧,紧紧跟在我身后。这件事我应该告诉父母,可他们没有发现我拿筷子的姿势有些怪异。
此后的学习生涯倒也平静,我顺利毕业,考取了县城的重点高中。偶尔听得班上谁跟谁早恋被家长发现,谁参与打架被留校察看,谁辍学去了南方。我把脑袋埋在学习资料中,很顺利拿到外省一家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四
拿到通知书那天,母亲和父亲终于协议离婚。他们带我去县城的步行街买了很多衣服,吃了一顿特别辣的火锅。他们没有问我怎么想,也没告诉我以后该回哪个家。母亲决定南下广东投奔亲戚,父亲打算承包村里的地种果树。我的户口可以迁往学校,他们说我十八了,成年了,可以独立门户了。我没盼望一家子能其乐融融,但这样的分崩离析也一时难以接受。散伙饭后,母亲拎着行李箱登上火车南下,父亲回村。我说我找了份可以管住宿的兼职,让他们不用为我担心。他们果然松了好大一口气,各自踏上旅程。
那晚我无处可去,在步行街来来回回走了很多遍,几乎快数清这条街铺了多少块地砖。麒麟建议我去滨河路找个露天长椅休息,它说会守在我身边。小城的夜晚挤满了精力旺盛的高中毕业生,长椅皆被霸占。我无力找寻,瘫在草坪上。麒麟站在我身边,这些年它吃多了我的恐惧,已经身形高大。我似乎不那么怕它,既然惊恐无法避免,心伤难以躲开,不如头破血流迎上去。它身体的颜色越来越黑,如煤炭,在奶白色的路灯光圈里隐隐发亮。我靠在它身上,也许在路人的眼里,我只用了个奇怪的坐立姿势。
它安慰我说,父母与子女的缘分,有的深,有的浅,不用太在意,等你有本事了,把自己当小孩儿,重新养一遍,好好夸自己,疼惜自己。
我默默地哭了好一阵,停下来时才注意到周围晃荡的人少了许多。我问了麒麟一个冒傻气的问题:好多精怪都有法力,你能不能施法,让我爸妈冰释前嫌和好如初。
它说,你都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还奢望什么?你不如务实一些,组建家庭时严格筛选,每人都有自己的运势,我可管不了许多。
我想问它,我以后该怎么办。答案其实显而易见,从今往后,我便孤身一人;或许更确切地说,自外公走后,余下的路我只能自己走。
它说,孤独是人生的常态,要学会享受孤独,学会跟自己好好相处。
这晚麒麟讲了很多大道理,它建议我丢掉那些泛滥的情绪描述,扎扎实实地赚钱。它还说,它也长大了,而今我已没有那么多恐惧供养它,它要去天地间肆意遨游。
我在困倦的睡意里向它道别,醒来后在脑中唤了它千万遍,发现它的确远离。我想,倒霉了十几年,我总该时来运转。麒麟离开后,我打起精神来处理生存问题。录取通知书很好用,我在校门口堵到了一位高二学生家长,她聘我辅导她的儿子,并承诺提供食宿。由此我认识了小陈,把人生的路拐向另一个岔口。
小陈家条件优渥,父母离异,母亲分得一套房子和两个铺面。她忙于赚钱和发展新恋情,疏忽了我和小陈在学习之外的轻举妄动。小陈个子高挑,站在人群中很显眼,他爱玩,在空余时间带我逛小城的边边角角。我嘴上虽不说,心里却渐渐沦陷。那时我太年轻,太容易被手叠千纸鹤、手工串珠这些耗费了心思的小玩意打动。我自以为,我有能力获得面包,他提供爱情即可。我没有立即答应小陈,直到一年后他考到了我所在的大学,我们才确定恋爱关系。
我和他的相恋在周围人看来简直是传奇,经过了高考检验,若不走进婚姻似乎对不起这段经历。现在回头再看,我们不过是有一个看似传奇的开始,过程却稀松平常。每当我想买个毛绒玩具或者吃顿大餐犒劳自己,小陈总提醒说,你从泥土里爬出来,生活很不容易,要把钱积攒着干大事。似乎我只能过节衣缩食不断往前冲的生活,按下暂停键享受片刻便要在脸上烙下骄奢淫逸的刺青。他有来自母亲的资助,生活方面比我大手大脚得多。我批评他时,他又搬出另一套理论来,说他有家人托底,而我没有,我必须时刻谨慎。他还说,这社会残酷至极,我必须要锻炼出从经济到精神的全面独立。我们拉拉扯扯相处了近八年,中途我提了好几次分手,但架不住他湿漉漉的眼神又跟他复合。最后那次,小陈约我跨年,凌晨时分我们站在顶楼看烟花。烟花很美,我冷到发抖。他裹着厚实的羽绒服,说幸好他早有准备,就我傻乎乎的不知道顶楼温度低。他说话的样子很迷人,嘴角上扬,痞痞的。烟花在他头顶的上方炸开,吞没了他带着嘲谑的尾音。我的心忽然冷了,等看完烟花从顶楼下来,我跟他说分手,把他扔在街上,朝租住的小屋飞奔。
五
分开不难,难的是随之而来的后果。一个月后,公司组织体检,我收到体检报告单,显示宫内早孕四周。小陈未必能当个合格的父亲,我的父母离婚后各自组建了新家庭。他们没有精力关注我的生活近况,更不能为我提供经济支持。我决定独自抚养孩子。做出这个决定后,我倍感庆幸,如若父母跟我联系紧密一些,小陈多纠缠一些,我都无法成为单亲妈妈。
麒麟说,是我宛如沉进死亡之地的决绝召唤了它。它重新回到我身边,啃噬我的梦魇。我那时才二十七岁,看似镇定,实则早已慌得没了头绪。公司里流言四起,爱八卦的同事纷纷打探我孩子的父亲,主管以怀孕为由将我调去做后勤。小陈早先的处处警告当时听起来很刺耳,但从另一个层面看,幸而我时时苛待自己,存下来一大笔生活费,很长一段时间内生活无忧。我当即辞职,在网上接单做文案,业务范围渐渐扩大。在帮人续写了两个网络长篇小说后,我尝试独立创作。读书时历经种种恐怖梦境,麒麟在脑中播放的悲惨故事,全被我调动,编织进小说中。写作的过程很痛苦,麒麟站在桌边舔食着回忆带给我的重击。它说会报答我的投喂。我当时不以为意,直到临盆时才懂它话里的意思。
医生说孩子胎位正,脐带没绕颈,建议顺产。我提前请好月嫂,甚至委托她必要时假冒母亲替我签字。我以为万无一失,但产道开到八指后我疼晕过去,我的身体越来越轻,飘到了白色的产房顶部,居高临下地看着产床上的我。那个我很狼狈,头发汗湿黏在脸上,眼神无光。医生按住我的人中,护士拿来了吸氧设备。主刀医生说,看情况,准备剖宫。我想回到产床上,撞到床边又被反弹到天花板上。
我已经不行了。
这时,我眼前掠过万道红光。麒麟破门而入,它狠狠一推,把我安放进那副疲软的躯壳里。它的头抵着我的头,力量源源不断地从它的头顶渗入我的躯体。它双眼的红渐渐消散,它的身体越来越透明,直至消散。而后,我听到一声响亮的啼哭,我的女儿顺利出生。
初为人母的喜悦淹没了神经,我被小婴儿吸走了全部专注力,直到出了月子,我才从镜子里发现我的眼睛发生了异变,双眼皮不见了,又变回原先呆板的单眼皮。月嫂说,这很正常,有的原先不长斑,怀孕后长满脸的斑,还有的怀孕后个子长高几公分。她还说,单眼皮的我看上去更有魅力。
我在意识的河流里搜寻了很多遍,再也没有麒麟的踪影。
麒麟走了,我的霉运似乎就此打住,人生朝正常的轨道运转。为照顾女儿皮皮,我尽可能地赚钱,调转了写作方向,什么题材受市场欢迎我就写什么。终于得到好运的眷顾,有一本言情题材的小说卖出影视版权,我用所获收益全款在陵洲买了套小两居。
我来陵洲定居的目的并不单纯。小陈搬到了陵洲,我希望有机会让皮皮获得父爱。小陈已经结婚,并有一儿一女,他说他生活得很幸福,叫我别蓄意破坏他的家庭。皮皮已经上幼儿园,对父亲有了明确的概念,我不好糊弄她,干脆跟她解释说她是我从实验室买来的产品。皮皮倒很会安慰我,她说她肯定是最好的产品,不然妈妈这么精、这么抠,哪舍得花大价钱?
我一心一意要做个通情达理的好妈妈,所以当皮皮提出要养宠物时,我费了很大的心思来劝解她。她有过敏性鼻炎,对尘螨和动物毛发过敏。我说,我们养个想象中的动物好不好?我想起了麒麟,把往事绘声绘色地讲给皮皮听。皮皮对我描绘的麒麟形象很感兴趣,她问我,麒麟去哪了,它有没有名字?
我说,麒麟只是我无端的狂想。可皮皮说,只要相信,想象的也是真正存在的。这孩子有点早熟,她决定养一只想象中的麒麟,我没有阻拦。
皮皮说她的麒麟是金黄色的,浑身披着银杏叶般的铠甲,耳朵尖尖的像精灵,头上有驯鹿一样的犄角。她给麒麟取名为逗逗。她的逗逗要听故事,喝牛奶,还要穿牛仔背带裤,偶尔还发脾气要哄。我愿意配合她,给她准备逗逗需要的小零食。除了养逗逗,皮皮没有别的出格言行,她很懂事,又很机灵,学习成绩完全不用我操心。我写完小说,皮皮帮忙做校对,揪出那些被我忽视的错别字。皮皮是上天送给我的完美女儿,直到她进入初中发现自己的身世。
六
小陈来找我。他诉说婚姻不幸,妻子对他冷漠,近期早出晚归,似有外遇倾向。他说还是我好,单身一人,日子清爽。我才发现小陈已有衰老症状,两鬓许多白发,额头上好几道抬头纹。我无法把他跟我记忆中的少年重叠,更不接受他搬来与我同住的建议,我借口接皮皮放学打断了他的畅想。他不甘心,把我跟他的前因后果全告诉了皮皮。皮皮很震惊,但她不动声色地查了资料,她出生的那个医院没有做试管婴儿的资质。我选择摊牌。皮皮向来很理智,我以为她听完我和小陈的那些过往,不过当看完一本睡前读物。她却失控了,哭着指责我自私。
她说,你给了我一个安静的疏离的冷清的童年,别人有爷爷奶奶姥姥姥爷,我只有你,你那么自私地剪断了我跟亲人应有的联系。你从没问我需不需要,你只是一厢情愿地认为,我有你就行。
我很生气,我说你享受着我提供的优渥生活,凭什么对我的付出指手画脚。为了保护你,我才不跟父母联系。
她认定我说的都是借口,我就是个冷漠无情的人。
她说的每个字都戳得我骨头疼。我说我要是真冷漠,我就应该在十几年前下狠手,把你化成一摊血水,反正只有我权力决定你来不来这个世界。
我们吵得很凶。气血逆流,我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皮皮满脸泪水,眼神倔得像头小野牛。我们原本躺在床上,吵到最后她枯坐呆哭,我站着,双手抱在胸前浑身发抖。她声音喑哑地说,妈妈,你只会用虚幻来麻痹自己,从不敢面对真实,就像你不愿意带我去治鼻炎,却编了个麒麟来骗我。
我说我可能骗过你,但麒麟真的存在。
皮皮不停地指责我是骗子,把我摁下的火气招惹出来。我何尝不委屈!我失去理智,抄起桌上砖头厚的字典朝她砸去,字典没击中她,像是撞到堵笨重的墙,在距离她脸部半尺的地方掉落到被褥上。我又看到了麒麟,皮皮口中的逗逗,它半跪着,挡在皮皮跟前,浑身笼着淡色金光。皮皮愣了,她的双眼里泪光闪动。
麒麟朝我嘶吼,它的声音听起来很像皮皮,既幼稚又凶猛。
我心灰意冷,孤独如影随形且恒常如斯,即便我亲手制造的生命,也不能与我共情。我的黑色麒麟以恐惧为食,逗逗外形威猛,不知会不会以女儿的纯真敏锐为营养源泉。我一生时运不济,也许离开我,皮皮会获得一方新天地。
我对皮皮说,我所做的一切皆出自善意,也许没有达到你所期待的效果,你既然渴望亲情,我愿意你跟他们建立连接,但你不能强迫我参与。
金麒麟扭头征询皮皮的意见,她点头,它尾巴一扫,从打开的窗户飞走。我再看皮皮,她果然长出了双眼皮。她此后有麒麟指引,我不必事事操心,于是就让她去认小陈这门亲戚。
后面的事都是听皮皮转述,据说小陈的妻子热情地接纳了她,小陈的儿子女儿,她的弟弟妹妹们也喜欢跟她玩。她甚至改了姓,要我称她陈默。我质问小陈,为什么要告诉皮皮他们有血缘关系?小陈改了先前委曲求全的语气,很强势地说,他很珍惜现在的家庭生活,让我不要搞破坏。
我能理解小陈进入中年后心境的起起落落,也能理解皮皮日渐强壮的自我意识。但站在情感层面,我实在难以接受。皮皮不仅跟小陈一家互动频繁,她还联系了我的父母,邀请他们来陵洲过春节。此后的热闹是他们的,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闷头写作,显得越发不近人情,孤僻冷漠。但我总算尽到了一个母亲应有的职责,我把皮皮送进大学,让她不必为物质条件所累。至于逗逗,她没再跟我提起,我只能通过观察她的眼皮来确定它一直都在。上大学后,皮皮依靠勤工俭学养活自己,我跟她的联系渐渐稀疏。再后来,我从小陈处隐约得知,她毕业后去传媒公司就职,并开始创作些离奇的小故事。
我其实不愿意皮皮走我的路。我半生以写作为业,书房里堆满了我制造的文字垃圾,我已经记不清书写过的故事和人物。人工智能普遍应用,世界早已不属于我这类腐朽的老家伙。我再往前,不过是掉入早已挖好的坟墓中。
以上为记,若不幸被什么人惦记要编写传记,请以此为准。
七
稿件读完,陈默问机器人,这篇文章的麒麟有什么讨论价值。机器人直视着陈默的眼睛,陈默觉得她的目光似曾相识,有点像母亲的,但没她那样深邃如海。机器人说,价值在你看来不过是言辞游戏,你大概早把麒麟弄丢了。
陈默在心里辩解:她的疏离与母亲一脉相承。她转而想,凭什么一定要证明她们母女间存在必然的天然的爱呢,证明之后证据链要展示给谁看呢?
她自然记得,几年前的某个夏夜,自己将醒未醒时,见过一只黑色麒麟。那麒麟将她驮在背上疾驰,高楼和灯柱被晃成虚影。她以为自己灵魂出窍,直到被扔到人工修建的护城河边,才恢复神志。麒麟悲愤地说来不及了,泪珠从它血红的眼中滚下。她觉得好疼,像有人握住她的心脏并狠狠捏了一把。天快亮了,麒麟消失不见,她收到老陈发来的信息,说,世界上最牵挂她的人,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