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5年第9期|聂作平:山坳上的中央大学
一
朱俊岐一直记得那株黄桷树。
从溯流而上的小汽轮上下来,他顺着窄窄的踏板走到岸边,那里,有一片长约百把米,宽约十几米的平坝。平坝上,一排干打垒的简易房子一字排开,开了些商店、饭馆和茶铺。店铺后面,一座山峰高高耸起,山上,树木深绿幽暗,不时传出一阵悠闲的鸟啼。平坝和山峰之间,一条小路斗折蛇行。路旁,就是那株足足生长了几百年的黄桷树。高大的黄桷树枝繁叶茂,垂下无数条胡须一样的气根。
八十一年过去了,坐在我对面的朱俊岐已是一个须发皆白的百岁老人,而初见黄桷树的那个遥远的下午,他只有十九岁。那年夏秋之际,他徒步五天,从老家荣县走到了重庆。穿过黄桷树阴郁的浓荫,爬到半山腰,转过山嘴,他看到了藏在山坳里的一座座竹筋作墙,青瓦为顶的房子。
那就是他心仪已久的大学。如今,这所大学已经不复存在。不过,由它拆分出的十几所高校,如南京大学、东南大学、河海大学、南京工业大学、南京师范大学、南京农业大学、南京林业大学、南京信息工程大学等等,依旧在薪火相传,滋兰树蕙。
二
风光旖旎的玄武湖,堪称南京地标。如果说南京是一首诗的话,玄武湖就是诗眼。以玄武湖为中心,周边点缀着不少岁月悠久的老建筑。玄武湖西南约一公里处,一个叫四牌楼的地方,是东南大学四牌楼校区。
穿过牌坊式的校门,中轴线两侧粗大的梧桐树以及民国风格的楼房,都呈现出一种时光流逝的无尽沧桑,却又像一个迟暮而优雅的美人,依然让人感受得到她绰约的风姿。
人说虎踞龙盘的南京有帝王之气,其实,作为江南地区历史最悠久、文化最发达的古城,南京也有文明之脉。这文明之脉,我以为,四牌楼即其一——早在明朝初年,当南京还是大明帝都时,全国最高学府和教育管理机构国子监就设在这里。
晚清时期,船坚炮利的洋人踏浪而来,一方面,古老中国被迫签订了若干平等或不平等条约;另一方面,西风东渐,中国开始主动或被动融入近代化的浪潮。一大征兆,就是教育方式由旧式书院的“四书五经”和“子曰诗云”,转向新式学堂的“格物致知”与经世致用。
封疆大吏中,曾在多地任总督的张之洞素以开明、开放著称。作为洋务运动后期的领军人物,张之洞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思想影响深远。1901年,时任湖广总督的他联合两江总督刘坤一向朝廷提出,“非育才不能图存,非兴学不能育才”。四年后,他又和直隶总督袁世凯联名上奏,对实行了一千多年的科举制提出强烈批评,希望废科举、办学堂,声称“科举夙为外人诟病,学堂最为新政大端”。
张之洞之前,另外两位两江总督——魏光焘和刘坤一,都有过在南京创办新式学堂的计划,可惜均未成功。1902年,短暂署理两江总督期间,在张之洞一手操持下,一所开设有理化、农学、博物、历史、舆地、手工和图画诸科,与旧时书院完全不同的新式学校——三江师范学堂,终于在南京挂牌成立。所谓三江,指长江中下游的江苏、安徽和江西三省,其主要招生对象,也为三省青年。三年后,三江师范学堂更名为两江师范学堂,盖与两江总督之谓相统一。1915年,两江师范学堂改组为南京师范高等学校。六年后,江南知名人士张謇、蔡元培、蒋梦麟和黄炎培等人上书北洋政府教育部,要求在南京创办一所综合性大学。及后,以南京高等师范学校为基础,组建成东南大学——其时,中国的大学仍以专门学校,如师范、农业、法政为主。至于综合性大学,放眼全国,仅有两所:一所是北京大学,一所就是东南大学。
中国的大学教育,究其实质,乃是一种自欧美移植而来的舶来品。第一所大学,是为1895年成立的北洋大学;第二所大学,是为1898年成立的北京大学;第三所大学,是为1902年成立的山西大学。清朝末年,全中国仅这三所现代意义上的大学。并且,除北大外,另两所都不能算综合性大学。入民国,国民政府计划于北京大学之外,再在南京、汉口、成都、广州四地,各办一所综合性大学。拙于经费,计划落空。于是,1921年,当东南大学横空出世,它便“与北京大学遥相对立,成为中国国立大学的基础”。
东南大学的组建,有一个现在已鲜为人知的背景,即北洋当局一度打算关闭北京大学。五四运动期间,作为策源地的北京大学处于风口浪尖之中,北洋政府颇为忌恨,部分高官“主张将北京大学解散”,北大校长蔡元培不得不辞职离京。消息传到南方,黄炎培、蒋梦麟等人即与胡适联络,建议将北大迁往南京或上海,或是在南方另建一所北大量级的综合性国立大学。后来,由于教育总长傅增湘等人坚决反对,北大并未解散,但在南方再建一所大学的计划却紧锣密鼓地实施起来。
东南大学甫一问世,立即以在当时而言的庞大规模及超豪华师资阵容,跃升为全国最重要的高校。以规模而言,1923年,东南大学即设有文理、教育、农学、商业和工科等五科,而此时的北大仅有文、理、法三科。以师资来说,一百多名教师中,有超过六成以上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哈佛大学、柏林大学、里昂大学、伊利诺伊大学等世界名校。如今,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人,已成为他们所在专业的星斗般的大师,如:吴宓、竺可桢、陶行知、熊庆来、胡刚复、梅光迪、柳诒徵、汤用彤、钱崇澍、茅以升、胡先骕……
不过,哪怕初衷是办综合性的全国性大学,但从东南大学最初的招生情况看,其生源主要还是来自东南地区。
真正让东南大学化蛹为蝶,由综合性地方大学升级为民国时期全国第一高校的,乃是北伐胜利后定都南京。
为了建设一个与首都匹配的学术中心,国民政府决定以东南大学为班底,将苏沪地区的河海工程大学、南京工业专门学校、南京农业学校、江苏医科大学、上海商科大学、江苏法政大学、上海商业专门学校、苏州工业专门学校等八校一起合并进东南大学,组建一所新学校:国立第四中山大学。
孙中山去世后,全国先后建了五所大学,分别以国立第一至第五中山大学为名。第一中山大学在广州,第二中山大学在武汉,第三中山大学在杭州,第四中山大学在南京,第五中山大学在开封。但这种命名方式既不便普通民众区别,也不利于国际交流。是以第四中山大学组建几个月后就两度改名,先改为江苏大学,再改为中央大学。
关于中央大学的定位,首任校长张乃燕称:“国立中央大学位于首都,首都机关林立,大抵皆行政机关,惟中央大学为最高学府,是知的机关,根据总理知难行易之说,则本校对于中国精神上与物质上之建设,与夫世界文化之贡献,皆负有极大之责任焉。”
时隔几十年再读这样的文字,仍然能感受到中大那种舍我其谁而顾盼自雄的飞扬神采。作为彼时首屈一指的全国最高学府,中央大学的确有如此骄傲、如此自期的条件——一项数据表明,立校仅一年多后的1929年,中央大学已下辖八大学院,三十八个系科,开设了五百五十九个学程,教职员工六百七十人,在校生一千八百三十八人。中央大学以令人惊讶的速度,迅速发展为中国学科设置最齐全、规模最宏大的国立大学。
三
地处城乡接合部的浙江绍兴钱江街道江墅村,有一座整修过的老房子,浅黄色的墙上浮雕了清华园图案。旁边是一段文字:我们要共同努力,为国家民族树立一个学术独立的基础,在这优美的水木清华环境里面,我们要造成一个新学风以建设新清华。
这段话,是1928年清华学校改名清华大学时,首任校长罗家伦在就职典礼上说的。江墅村那几间老房子,就是罗家伦的祖居。
罗家伦,字志希,1897年生于南昌。一生中,他大概仅在十六岁时回过一次江墅。从北京大学毕业后,他先后留学于普林斯顿大学、哥伦比亚大学、柏林大学和巴黎大学。在北大期间,他是五四运动的学生领袖之一,《北京学界全体宣言》即出自他的手笔。“外争主权,内除国贼”的响亮口号,成为风靡一时的金句。
曾任武大校长和教育部长的王世杰对罗家伦有一个十分公允的评价,他认为罗家伦有两件事最值得肯定。一是当清华校长时,把中美庚款的清华基金从外交部争取过来,清华也由外交部改隶教育部,成为名副其实的国立大学;二是当中大校长时,“对日抗战发生,他在极艰苦中把中央大学从南京迁到重庆沙坪坝”。
罗家伦刚接手时的中央大学,是一枚不折不扣的烫手山芋。
那时的大学,思想激进而又热情单纯的青年学子,不仅要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甚至,包括新就职的校长,如果他们觉得不合适,就会闹出驱赶乃至殴打校长的学潮。中央大学自张乃燕之后,1928年到1932年间,朱家骅、桂崇基、任鸿隽先后被任命为校长(任坚辞,未到任) 。校长走马灯似的换,并且,还发生了一起蒋介石称他听说后“不胜骇异”的事件——1932年6月29日,新任校长段锡朋到校时,遭学生围殴,段的衣服被扯成碎片,人被打得鼻青脸肿,汽车被砸毁。
罗家伦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接任中央大学校长的。
如果说真正的知识分子就是爬上桅杆眺望远方的水手,那么,罗家伦显然比他所处时代的绝大多数人都更具前瞻性眼光。罗家伦认为,中国的各种危机,“不仅是政治社会之窳败”,更重要的是缺乏一种“有机体的民族文化”。换言之,就是缺少足以振作整个国家的民族精神。这种民族精神,需要由国立大学,尤其是中央大学这样的国家最高学府去担当,“国立大学,必须担负造成民族文化之使命,为民族求生存,使国家学术得以永久发展,使民族精神得充分振发。此种使命,中央大学当然须负担起来”。
走马上任后,罗家伦开始整顿中大。整顿的原则,是他提出的四字校训:“诚朴雄伟”。
“诚”即尚真,即实事求是,“是则是之,非则非之”。做学问要有诚意,不要把它视作升官发财的途径。“朴”即质朴、朴实,力避纤巧浮华,反对拿学问装点门面。雄即大雄无畏,改变固有的柔弱萎靡之风。伟即伟大崇高,避免门户之见。
那时候,由罗家伦作词的中央大学校歌时时回荡在校园里,而“诚朴雄伟”的四字校训,也渐渐成为中大风气:
国学堂堂,
多士跄跄。
励学敦行,
斯副举世所属望。
诚朴雄伟见学风,
雍容肃穆在修养。
器识为先,
真理是尚。
完成民族复兴大业,
增加人类知识总量,
进取,发扬,担负这责任在双肩上。
雄心勃勃的罗家伦,不仅要将中央大学办成当之无愧的中国第一高校,并且,还要进入世界名校之列,要与日本的东京帝国大学一较高下。
自从北伐时亲历了济南事变后,罗家伦即预感到中日大战不可避免:“‘九一八’事变以后,我愈加强了这感觉,并且心中常悬一幅太平洋大战的图影。”在罗家伦看来,中国要抵抗日本入侵,机关枪、飞机、坦克固不可少,学术亦同样是救国利器。这其实也是那一代遭逢巨变的知识分子的共识,就像郑天挺说的那样,“在抗战期间,一个爱国知识分子,不能亲赴前线或参加战斗,只有积极从事科学研究,坚持谨严创造的精神,自学不倦,以期有所贡献于祖国”。
1934年,罗家伦和黄侃有过一次闲谈。闲谈中,黄侃问,要抵抗日本,我们中大学生能与日本东京帝国大学的学生在学术上竞争吗?中大的教授能与日本东京帝国大学的教授相比吗?整个中大能与东京帝国大学相抗吗?
罗家伦说,听了黄侃的话,“使我惊恐心悸,使我汗流浃背,更令我兴奋,努力”。
从1932年到1941年,罗家伦执掌中大的十年,被称为中大的黄金十年。这黄金十年,中大的发展,尤以前期,也就是全面抗战前六年为最。1932年,中大整顿时,商学和医学二院独立,中大还有六个学院。1935年,中大重建医学院,增设全国唯一的牙医专科,从此形成了七院五十六科的格局。
其时,中国航空工业极为落后,而迫在眉睫的对日战事,需要大量航空人才。于是,中大于1934年开办了中国第一个航空工业专业——这个航空工业专业,被命名为机械特别研究班。之所以如此命名,用罗家伦在该班的讲话来说,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引起日本人的警觉乃至扰乱。它是一种“悲痛的隐蔽”,罗家伦说,“隐蔽的名称不能隐蔽我们火一般的爱国和救国的情绪。”
1937年,中大图书馆的图书已达四十余万册,是罗家伦接手时的十倍;阅览室面积增至初期的四倍;先后建成或扩建了图书馆、生物馆、体育馆、牙医院、音乐室、游泳池和学生宿舍。执教于中大的教授,大多为其所在专业的执牛耳人物——校园里,学生们不时和这些大师擦身而过,他们是:经济学家马寅初,美学家宗白华,艺术家徐悲鸿,农学家梁希,天文学家张钰哲,医学家蔡翘,地理学家胡焕庸,物理学家、居里夫人唯一的中国学生施士元,地质学家朱庭祜,植物生理学家罗宗洛,生理学和药理学家孙宗彭,数学家孙光远……
今天的南京市雨花台区铁心桥街道一带,曾因旷野上多石子而得名石子岗。这里既有汉代墓葬群,也有古浡泥国王墓。罗家伦看中了这块地,他计划以石子岗为中心,另建一座能容纳五千到一万学生的新校园。然而,新校园开工才两个月,工地上才打下几根基桩,千里之外的北平城外,卢沟桥的枪声敲碎了宁静的夜晚——以后长达八年时间里,每一个夜晚都不再宁静……
四
抗战时期的内迁高校,大多数都曾一迁再迁,比如浙大、同济、中山等,莫不如此。多次迁徙的坏处,除了对人力、物力的浪费外,遭逢其间的师生也不得不在烽火中中止学业,颠沛流离于异地他乡。众多高校中,内迁一步到位的非常少,中央大学算是最成功、也最具代表性的一个。
中央大学能一步到位地从南京迁到重庆,很大程度上源自校长罗家伦的远见卓识。
1937年“七七事变”后,蒋介石召集各界人士到庐山座谈,史称庐山谈话。罗家伦是与会者之一。7月14日,他因中大、武大和浙大三校联考出题,临时飞回南京。次日,从何应钦那里得知,前一天夜里,平汉路上有一千三百列火车开始大量运兵。他意识到,大规模的战事一触即发,“当天,我就开始作迁校的布置”。
早在一年多前,日本人策动华北五省自治的冀东事变发生后,罗家伦便下令制作了九百只大木箱。当时,除了他,没人知道这些大木箱有什么用。结束庐山谈话回到南京后,罗家伦立即吩咐取出大木箱,将学校的重要仪器、文件装箱。罗家伦回忆说:“我即看定中日之间,是迟早不免一战的……若是没有这批箱子,当时军事倥偬,是无法可以临时做就的。”
罗家伦一面令人打包装箱,一面派出三批人马溯江而上,一批去重庆,一批去成都,一批去两湖——他们的任务,是为即将搬迁的中央大学寻找一个合适的安身之处。负责探路的教授们“吃了许多辛苦”。负责两湖一线的王书林,在湖南醴陵时,被县长当作汉奸抓了起来。那位县长,竟然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中央大学的存在。
汇总各路调查报告后,罗家伦决定:中央大学迁往重庆。这一决定,立即在中大激起强烈反响。相当一部分人表示反对,“以为何必迁得这么远”,“学校里许多教职员受了‘蜀道难’的影响,都不主张远迁,有的主张至多迁至武汉,暂借武汉大学上课,说得顶远的,也只是到宜昌为止。”
不仅校内人士这样认为,校外不少朋友也向罗家伦提意见,有的建议迁至上海,有的建议迁至安徽九华山或是江西庐山,甚至还有主张就在南京城外挖出防空壕继续上课。
这些反对的声音,都没能说服罗家伦。罗家伦的坚持,基于他的一个事后证明十分正确的认识:抗战不可能在短期内结束;文化机关与军事机关不同,不便一迁再迁。新校址应当具备两大条件:其一,水运可以抵达;其二,不必再迁。
两年前,罗家伦从汉口飞往重庆时,“观察过了宜昌以后山地的形势,便感觉若是中日战事发生,重庆是一个可守的地点。”及后,他在重庆停留了两天半,“我就利用这段时间在重庆观察地点……我便存了一个心,为中央大学留意一块可以建设校址的地方,我亦了解在中日战争的过程中,空袭是一个重要的战略。重庆山势起伏,层岩叠嶂,易于防空,觉得这是一个战时设校的理想地点,像沙坪坝、老鹰岩也是我游踪所到地方,可以说我在这两天半在重庆的游览,赋给我对于重庆的形势一种亲切的认识。”就是从重庆返回南京后,他下令学校工厂制作九百个大木箱。
罗家伦与国民政府军政高层关系密切,所以能够对时局发展作出准确判断。他知道中日大战必然爆发,一旦爆发,南京必然陷落。然而,普通教职员工不知内情,根本不相信南京也将陷入烽火。不少不明真相的人纷纷指责罗家伦,说他胆小怕死,动摇人心。
顶着舆论压力,罗家伦一声令下,中央大学开始了溯流而上的内迁之路。淞沪会战次日,即1937年8月14日,与上海近在咫尺的南京就遭到日军轰炸,中央大学的大礼堂、图书馆和实验室都在炸弹下化为废墟。罗家伦一边鼓舞士气,指着弹坑对师生说:“敌人能炸毁的是物质,敌人不能炸毁的是我们的意志”,一边加紧了内迁工作。
虽然提前做了充分准备,但大量图书、仪器、设备,以及四千余师生及家属,在交通条件极为落后且又不得不冒着日机轰炸的困境下,要在短时间内完成大转移,是一件难以完成的任务。
看起来难以完成的任务,最终顺利完成了。除了罗家伦的远见卓识和中大师生的强大执行力外,轮船大王卢作孚的慷慨相助关系甚大。
卢作孚领导的民生公司,几十条客船往来于重庆与南京之间。罗家伦登门拜访卢作孚,希望他协助迁渝。卢作孚答应了,表示免费提供一批客船,为中大运送图书仪器。中央大学的诸多设备中,有不少大型部件,比如航空工程上用来测验飞机模型的风洞,价格高达二十多万美金,即便在今天也是一笔巨款,而在当年的购买能力下,更堪称天文数字。风洞重达七吨半,且无法分拆。为了运送这个值钱的大家伙,民生公司只好把轮船舱位锯开,不惜破坏船只,以便顺利装载。
至于四千多人员,则由学校发给经费,自行从南京赶往汉口,并约定于10月10日集中,再由汉口乘坐民生公司的轮船溯江而上——在重庆沙坪坝松林坡,中央大学向地方借得了重庆大学后面一片约一百二十亩的土地,加上后来自购的八十亩,这相当于城里一个中等小区的两百亩地,便是中央大学的全部地盘。一千七百名工人昼夜奋战,用了四十二天时间,修建了可以容纳一千余学生的校舍。这些赶出来的校舍非常简陋,一排排竹筋泥墙的平房,上覆青瓦乃至茅草,错落地分布在松林坡上,“因非永久之计,故房舍甚为简陋,既无天花板,又无地板,且墙壁大都仅用篾片结成篱笆,然后涂以石灰而已”,“与京校相比,不啻天壤。”
1938年11月,落叶飘飞的深秋时节,罗家伦从学校到城里办事。天已黄昏,车速突然慢了下来,司机转过头对罗家伦说:前面来了一群牛,像是中央大学的。
司机认出这些牛像中央大学的,是因为他认识赶牛的人。罗家伦一听,急忙叫司机停车,他探头一看,果然——那些牛都是中央大学的。
赶牛的人有四个,每一个都须发蓬乱,面容憔悴,形同乞丐,“好像苏武塞外归来一般”。罗家伦见状,激动万分,“仿佛如乱后骨肉重逢一样真是有悲喜交集的情绪”。四个赶牛的人,为首那个叫王酉亭,时任中央大学农学院畜牧兽医系技士。
农学院为中央大学七院之一,下属的畜牧兽医系养有众多用于实验的动物,包括牛、猪、羊、鸡。这些动物大多都是名贵品种,价值不菲。中大迁渝时,罗家伦和民生公司商量后,对轮船的一层进行了改装,作为运送动物的专舱。船舱不大,只能每个品种选一对——这让罗家伦联想到了《圣经》上关于诺亚方舟的故事。
罗家伦回忆说,他在离开南京前,“告诉一位留下管理牧场的同仁说,万一敌人逼近首都,这些余下的牲畜,你可迁则迁,不可迁则放弃了,我们也不能怪你。”这个同仁,便是王酉亭。
南京沦陷前四天,即1937年12月9日,王酉亭带着几名员工,用木船将动物运到长江北岸,打算以游牧的方式向西迁至安徽六安一带山区。抵达合肥后,校方让他们赶往长江边的武穴,以便从武穴坐船到重庆。然而,这支每天只能走十几里,而且走一天就要停歇三五天的动物大军,当他们还在向武穴进发时,九江已经失守,动物大军只能辗转河南进入湖北,尔后抵达汉口。到汉口后,终于结束了游牧,坐上民生公司的轮船前往重庆。
1941年,罗家伦回顾中央大学历史时,对动物西迁写道:“这一段游牧的生活,经过了大约一年的时候。这些美国牛、荷兰牛、澳洲牛、英国猪、美国猪和用笼子骑在它们背上的美国鸡、北京鸭,可怜也受日寇压迫,和沙漠中的骆驼队一样,踏上了他们几千里长征的路线……居然于第二年的十一月中到了重庆。领导这个牲畜长征的,是一位管牧场的王酉亭先生,他平时的月薪不过八十元。”
当王酉亭一行赶着一百多只动物走进松林坡时,整个中央大学都轰动了,师生们站在道路两旁鼓掌欢呼,几至热泪盈眶——在这些辗转千里的动物身上,他们看到的是人的力量,信仰和意志的力量。
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评论说:“抗战开始后,中央大学和南开大学都是鸡犬不留。”——南开大学被日军炸得鸡犬不留,中央大学是全部搬迁,连鸡犬都没给敌人留下。
五
时间足以改变一切,足以抹掉一代人生存过的痕迹。
松林坡上,已经没有多少松树,更多的是南方常见的黄桷树。高温高湿的南方,黄桷树生长迅速。就是说,我看到的一棵棵黄桷树,它们大多数都不会太古老,都没有见证过那个逝去的旧时代。
唯一可能和几十年前相似的,是站在松林坡的垭口或山巅,还能像从前一样,望见山脚下的嘉陵江。早春三月,河床狭窄,河水枯瘦,缓得像不曾流动的死水。我从重庆大学东门的一条小路向松林坡山顶走去。拾级而上,山坡一侧,辟有一方小小的园子,园子的青石墙上挂着一块显眼的红字警示牌:“蛇虫出没,注意安全。”警示牌下面,青石墙上刻着几行字——大约是长年日晒雨淋,青石边缘已经风化,有些字需仔细辨识才能认出:
抗日战争期间,中央大学曾借重大松林坡一带坚持办学。昔日的棚房瓦屋,见证了中大师生不屈不挠的奋斗精神。
走进大概只有二三十平方米的园子,正中是一座圆形的亭子,悬有黑底黄字的匾:中央大学迁渝纪念亭。亭中立着一块同样黑底黄字的碑,是中央大学校友会于1995年所立。正面碑文题曰《中央大学迁渝记略》,背面记录的是为建亭和碑捐款的校友——凡捐五十元以上者,就把名字刻进石头。
看完亭和碑,我继续沿着可能出没蛇虫的石径往山上走。石径右侧的林子里,掩映着几排两层的小别墅,看上去十分洋气,只是都因年代久远而显得破败。
它们都不是中央大学的孑留,而是几十年前重大所建,曾经充当过招待所和留学生公寓。依据亲历者回忆,中大的图书馆就在松林坡山顶。石径左侧的树林深处,有两栋看上去比小别墅年代更为久远的老建筑,不知道它们是否就是曾经座无虚席的图书馆——由于有铁丝网阻拦,我无从走近它们,只能在几十米外的地方,向它们行一个注目礼。
真正属于中央大学时代的建筑,似乎有且仅有一座,即一路之隔的重大校园里那栋米黄色的房子。那是中大时期修建的大礼堂,取名叫“七七抗战大礼堂”。那时候,曾有无数知名人士在礼堂里为学生们演讲,学校的各种活动也常在这里举行。而今,它被修缮后,挤在众多楼宇间,像一个历经沧桑的长者,孤独而又落寞地站在新世纪的阳光下。
所有大学中,作为国立第一号的最高学府,中央大学原本从政府获得的经费是最多的,但是抗战军兴,财政捉襟见肘,加之物价暴涨,中央大学也颇感吃力。中央大学下属各学院,师范学院和医学院学生全部公费,其余各学院学生主要靠政府发放的贷学金和奖学金。依靠这些费用,即便学生家里不再给他们一分钱,学生也无吃穿之虞。当然,只能勉强糊口,维持最低生存需求。
松林坡上,曾有一间面积颇大的饭堂,可容纳一千人就餐。每餐八人一桌,每桌四菜,绝大多数时候全为素菜。偶尔有一点肉,也只是点缀,即四川人所说的“俏荤”。当年的亲历者说:“平常中饭与晚饭的菜差不多,如果桌上已经有一碗冬瓜,一碗芋头,一碗白菜,那么第四碗就准是豆腐,每碗偏偏都只有一半,八人只须来回几次,碗就立即空空,只好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嚼白饭。”即便如此,包括中大在内的内迁至重庆的多所大学的学生,每人每月都有一天不吃饭,以便省出饭钱,捐给前线将士。
至于穿,中大学生用两个词来形容:“顶天立地、空前绝后。”“顶天”,指学生们下雨天没有伞,冬天没有帽子;“立地”,指学生们的鞋袜大多穿烂了也无钱置新,双脚与大地肌肤相亲;“空前绝后”,则指学生们的裤子前膝和屁股部位都磨破了。
物力维艰,生活清苦,但和其他内迁高校一样,中大上下,始终弥漫着一种自强不息的精神。1939年,一个叫景儒的中大人在文章里说:“沙坪坝,这带有乡村风味的市集,现在成了新文化的重镇了。战时的中央大学,不但是全国最高的学府,也是全国最平民化的学府,没有高楼,没有大厦,没有上漆的课桌,没有现代的设备,校舍好比营房,饭厅就是礼堂,全校居住在一座大山上,因此没有平地,整天要爬坡。但物质的设备虽差,师生的精神却很振奋,过着一种活泼紧张和严肃的生活。”
1941年,警报声中,罗家伦写下一篇长文:《炸弹下长大的中央大学》。文中写道:“我们在重庆四年了,这四年的日子,不是好过的。我们的学校穷,同仁也穷,但是国家在抗战的时候,谁说穷是不应该的?我们只能以大义相劝勉,以感情相维系。”
重庆的许多山上,岩壁间至今还能看到一个个人工开凿的洞穴,这便是当年跑警报的防空洞。中央大学所在的松林坡,也有密如蚁穴的防空洞。
作为陪都,重庆遭到日军的轰炸,是诸多城市里次数最多也最频繁的。以中大来说,曾经一个月就遭受了二十八次空袭,创下了一天五钻防空洞的记录。朱希祖在日记里记载:“洞上虽有大石二丈余,泥土一丈余,且有树木,洞内又有木架支持,然余仍有戒心……旋闻炸弹声,则重庆市中又投烧夷弹矣。真武山前烟焰充天,又不知烧去多少房屋,死伤多少人命,心甚不怡。”常任侠在日记中则说:“昨今两日,所见战机,专炸文化区,肆其凶毒,令人发指。”据一位亲历者回忆,“校区到处中弹,一次正中防空洞顶,地理系教室被毁,我们在洞内被震得弹了起来。一次炸弹正从防空洞口落下江边,一股空气巨流冲入洞中,洞内灯火全熄,每人胸前有如巨锤锤了一下。”空袭后,罗家伦的校长室被炸得只余一堵墙。在新房子还没修起来前,罗校长就站在废墟里办公,他笑称这是“室徒一壁”。
中国人骨子里有一种其他民族罕见的韧性。这韧性,既表现为罗家伦这样的知识分子面对苦难的乐观——他曾指着弹坑对属下说:寇能毁之,我能兴之;也表现为更多无名的普罗大众顽强如野草的生命力。曾在重庆亲历抗战的犹太人沃尔夫岗·卡夫岗回忆说:“重庆虽然被炸成了一堆堆瓦砾,但是只要日本飞机一离开,大火一经扑灭,老百姓就开始在断壁残垣废墟灰烬上建小商店,搭简易棚子。只要有个吃饭睡觉的地方,就不能阻止他们重建家园,开始新生活。”卡夫岗把日本人的狂轰滥炸却不能令中国屈服总结为:“他们完全低估了中国人民的骄傲与自尊。”
罗家伦说:“四年以内,我们不知道历尽了几多困难。我们只有一点可以勉强告慰于国人的,就是在这四年之中,中央大学没有停顿,而且照常进行,还有一点小小的发展。”
其实,岂止一点小小的发展。单是从1939年中央大学的教授阵容来看,就足以证明,连绵的烽火没有成为中大停滞的绊脚石,反而是前进的发动机。
这份教授名单包括这些如雷贯耳的名字。文学院:汪东、胡小石、沈兼士、汪辟疆、卢前、乔大壮、朱东润、朱希祖、吴组缃、唐圭璋、吕叔湘、商承祖、金毓黻、沈刚伯、柳诒徵、郭廷以、宗白华、牟宗三、唐君毅、常任侠;理学院:孙光远、曾远荣、张钰哲、施士元、吴有训、张江树、高济宇、胡先骕、罗宗洛、胡焕庸、任美谔、黄汲清、翁文波、萧孝嵘、艾伟;法学院:马洗繁、王铁崖、芮沐、童冠贤、吴干、程绍德、孙本文;农学院:邹树文、金善宝、刘伊农、梁希;师范学院:张士一、常导直、朱经农、徐悲鸿、傅抱石、黄君碧;工学院:卢恩绪、陈章、刘敦桢、沙玉清、顾毓瑔、时钧、罗荣安、严恺、杨廷宝;医学院:戚寿南、郑集、卢锡荣……
1941年和1943年,教育部在全国大学选拔部聘教授。最初两批,全国共入选四十五人,中央大学就有十二位之多。另据统计,中央大学师生中,后来有七十二人成为两院院士。
抗战期间,能源紧张,发电量远低于用电量,重庆不得不经常停电,包括一大批国家机关,也经常一下子变得漆黑。不过,有一种说法是,有两个地方的电是不会停的,一个是蒋介石官邸,另一个就是沙坪坝的大学——最主要的就是中央大学。无数个墨意沉沉的夜晚,当陪都重庆在一团团潮湿的云雾庇护下沉沉睡去,唯有沙坪坝上的那些教室、实验室和图书馆,还散发出明亮而温暖的灯光。人们把这称为沙坪学灯。这灯光,似乎在暗示那些远远近近看到它的人:只要精神不死,意志不倒,再黑暗的长夜,也将被一点一滴的光芒照亮……
著名历史学家、教育家,曾任华中师大校长的章开沅说他曾两次亲历中国大学遭遇的大劫难。其中一次是日本侵华战争。“中国大片国土沦陷,绝大部分校舍被霸占甚至焚毁、炸毁,许多学校师生被迫流亡千里,辗转内迁。”但是,章开沅说他感受更深的,还不是大学遭遇的这种灾难,而是在面临灾难时,“大学生命力的旺盛与顽强”,“只要是稍具规模并略有特色的大学,一般都有相当坚韧的灾难承受能力,大多能够像凤凰涅槃一样浴火重生,并且孕育着新的发展。”
以中央大学来说,诚哉斯言。
六
从松林坡东南顺着山路走下去,几百米外是嘉陵江。春来江水绿如蓝,夏日里波涛滚滚的大江,此时格外温柔。江上,石门嘉陵江大桥飞空横架。桥的左侧,如果回溯到八十年前,那里是人来人往的中渡口码头。码头边,十几家茶馆和小食店生意兴隆。中大的学子们偶尔也会到这里改善生活,尤其是恋爱中的男女,常常从松林坡的林子里肩并肩地走下来,坐在小食店深处打牙祭——不过是一碗排骨面或牛肉面。
很多年后,朱俊岐对中渡口码头记忆犹新。他在回忆录里说:“新生报到在沙坪坝中大本校,报到手续完成后,由学生自治会新同学接待组分批送到中渡口。”如今我行走的这条依然狭窄的山路,几十年前,包括朱俊岐在内的一批前辈曾经无数次走过。走着走着,便走进了历史,走进了回忆。
1944年,抗战即将胜利的前夜,朱俊岐年十九岁。为了进入心仪的大学攻读心仪的专业,已在东北大学中文系读了一年的朱俊岐选择了退学并重新报考中大。
其时,东北大学内迁至四川三台。朱俊岐和同学邹国模一起,花了三天时间,经中江、金堂等地,走到成都,参加了中大招生考试。考试完毕,又花了几天时间,步行回到老家荣县——荣县与我老家富顺一样,都属自贡。所以,我能听得出,尽管几十年走南闯北,但朱俊岐的言谈间,有一些词,仍然是独特的荣县口音。
得知被中央大学录取后,开学前几天,川南暑热难当的日子,朱俊岐带着干粮和被子,告别了父母。在尘土飞扬的毛坯公路上步行六天后,他终于远远地望见了耸立在嘉陵江畔的松林坡。
朱俊岐心仪的大学是中大,心仪的专业则是中大首先开办的边政学系。今天的大学已经没有这个专业了,但在八十多年前,边政学却是一门显学。所谓边政学,要言之,是一门研究边疆地区治理、发展以及边疆与内地关系等相关问题的学科,涉及到边疆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社会诸多方面。清末以来,中国面临豆剖瓜分的严峻现实,边疆地区屡遭侵占,为此,边政学兴起。全面抗战开始后,政府迁都重庆,以往很少受人瞩目的西南和西北边疆,被视作抗战建国的大后方和民族复兴基地,边疆开发与建设便成为国家的迫切需要。于是,不少学者投身边疆研究,还组建了中国边政学会和新亚细亚学会这样的学术团体,而中央大学和西北联大,先后开办了边政学系。
朱俊岐和众多报到的新生一起,在学长们引导下,沿着山路走下松林坡,来到中渡口。在那里,他们搭乘了一条小汽轮。小汽轮溯江而上,行驶一个多小时后,到达了嘉陵江畔的另一座码头——几十年后,实地调查时,我已完全看不出丝毫码头的迹象,甚至也没有找到朱俊岐记忆中那株巨大的黄桷树。我看到的是嘉陵江边的一座小山,半山腰有一片斜斜的草坪,不少年轻人在草坪上玩耍:放风筝,遛狗,聊天,打扑克。山的另一边,隔着一条清澈的溪流,一座雄伟的大桥正在紧张施工,打桩机和搅拌机发出“轰隆隆”的巨响。
朱俊岐向我提到了那条小溪。那条宽不过十米的小溪,从山的那一边流过来,拐个弯,注入嘉陵江。就在小溪拐弯处,立着一座十分典型的穿斗结构的四川民居。我想走近一些,但民居四面都是一人多高的杂草和灌木——我想起了松林坡上“蛇虫出没”的红色警示牌。犹豫再三,我只得在二三十米开外的地方停下来,掏出手机,拍下几张照片和一段视频。
这座近年修建的民居,据说是根据老人们的回忆复建的中央大学校舍。那时,这座校舍是学校的传达室,传达室隔壁是邮局。
由于学生众多而松林坡房舍有限,中央大学在这个叫柏溪的地方建了分校,所有一年级学生都集中在柏溪。关于柏溪的校园环境,在朱俊岐到校前三年,一个中大柏溪分校的学生有过这样的描述:
“没有巍峨的高楼大厦,没有宽广的柏油马路。假如是在深夜里来参观柏溪的话,简陋而质朴的几列瓦房,后面还有着几排草屋,在星光下留着模糊的轮廓,暗淡的几点灯火,从少数窗孔中透露出来,看起来与一个小小的村落又有什么两样呢?”
柏溪分校距松林坡本部有数十里之遥,不通公路,嘉陵江航运最为便捷。中大除了自备几条木船来往外,还请民生公司开通了两地间的班轮。柏溪周边,原本只有几个小小的自然村。因为中央大学入驻,很快就以码头为原点,依山就势,在山谷里形成了一条百十米长的小街。街上开了十几家店子,分别是百货店、服装店、面店、小饭馆和茶馆。这些店铺都用楠竹绑成屋架,用竹条编成墙再抹上泥巴和石灰,门、窗及屋顶也都是竹制的。为了防雨,屋顶铺上了油毡。这种简易房屋冬冷夏热,避雨不遮风,人称抗战房。
小街背后的山谷里,溯柏溪而上,正面的小山上是礼堂、图书馆、实验室和办公楼,谷地里是体育场;左边的小山上是教室和女生宿舍;右边的小山上是男生宿舍和餐厅。除了办公楼为一楼一底外,其余均为平房。在朱峻岐印象中,整个柏溪校区,“善于利用地形地势,布局合理,错落有致。墙面微黄,屋面一色青瓦,石砌台阶、挡墙,户外路旁花木扶疏,庄严宁静,不失为一个读书的好地方。”几十年后,柏溪分校址上,除了那座复建的四川民居外,还有一个污水处理厂。其余地方,全都建成了湿地公园。即便朱俊岐先生前来,恐怕也难以寻出昔时的屐痕了。毕竟,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朱俊岐记得,他所在的边政学系,首届招了二十六个人,只有一名女生,叫王慧君,内江人。“班上同学唯恐她孤独寂寞,事事关心照顾,而她却不以为然;除上课可以见面外,经常独来独往。”
与朱俊岐一同在柏溪读一年级的,几十年后,他还记得其中几位特殊人物:后来成为著名作家的聂华苓,是公认的校花;张治中的女儿张淑央——毕业后,通过张淑央,朱俊岐和几个同学拜访了张治中,在他的安排下到新疆任职;蒙藏委员会委员长吴忠信的女儿吴驯叔;棉纱大王潘仰三的女儿潘其德。这些名副其实的官二代和富二代都非常低调,和普通学生一样,住八人间的宿舍,吃八人桌的校餐。
松林坡所在的沙坪坝已是偏僻小乡场,与之相比,柏溪更是闭塞的小山村。中大学生的到来,打破了嘉陵江畔山峦间的宁静。尽管生活清苦甚至枯燥,但朱俊岐们“回想到跨进中大之门以前的艰难,就会预想到走出中大之门以后的重大的责任”,“所以,在这短短的几年中,需要把握着每一分钟,以不间断的努力,来磨亮自己的铠甲,准备将来走上社会,才能做一个有力的斗士,为着祖国的生存,贡献出整个的力量”。为此,朱俊岐和同学们闻鸡起舞,“朝阳还没有露出她整个的面庞,正是四点半钟,号声震动了静止的空气,于是整个的柏溪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生命的力,从狭笼似的小屋中散布开来,这里不再是一个寂寞的古老的村落了。”除了上好每一堂课外,“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图书馆开放,阅览室总是满满的,很少发现空余的座位”。专业课之外,学生们关心时局,以天下安危为已任。柏溪学生不到一千,却组建了一百多个社会团体,办了几十份壁报和油印报刊。
曾在西南联大和中央大学都读过书的杨苡认为,两校最明显的差别,“在不同的氛围”。具体来说,“联大宽松自由,教师各说各的,没什么禁忌,学生自由散漫,基本上是想怎样就怎样”;而中大一则因为它地处首都,更重要的在于它是当局认定的最高学府,甚至一度由蒋介石兼任校长,当局管理相对较严。尽管如此,中大仍然弥漫着自由的气息。比如,当朱俊岐还在柏溪上一年级时,他和几个同学一起倡议竞选学生自治会。海报一出,全校响应,很快成立了六个竞选团。虽然朱俊岐竞选团最终未能胜出,却打破了长期以来学生自治会由学校安排、系科推荐甚至党团包办的惯例。
山河破碎,战火纷飞,如同杜诗所云,“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而在西南,在重庆,在嘉陵江畔的山坳上,中央大学自成一方小小天地,“春到嘉陵岸,江边树树花。微风香十里,曲水绿千家。”在这方小小天地里,探索求是、读书育人被视作与上前线同样重要的时代使命。清贫而又生机勃勃的日子里,山坳下的嘉陵江是朱俊岐和同学们经常去的地方——不论是在柏溪还是在松林坡。他们有时沿着江边散步,有时下河游泳。直到一百岁的今天,朱俊岐还能一次游上四五百米,他保持终身对游泳的热爱,就来自早年的中大生活。当他在嘉陵江上中流击水,常有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使命感。那时候,他不知道他未来的人生会如此曲折——以后,无论是在劳改队的工地还是在矿区的工场,他都乐观而坦然地面对命运的一次次重击,追根溯源,和他中大时养成的乐观豁达的人生态度不无关系。
七
采访朱俊岐先生,是在距他家不远的一家茶楼。我们坐在茶楼门前的小院里,春风和暖,空气中混杂着淡淡的草木香。百岁高龄的老人,如今被四所大学尊为老学长,这四所大学是:东北大学、中央大学、南京大学和东南大学。说起八十年前的往事,他如数家珍。当我告诉他我刚寻访了松林坡和柏溪时,他说,他时常梦见松林坡,梦见柏溪,梦见嘉陵江,梦见他们班已经全部辞世的二十多位同学……
公正的时间必将收割一切。所有的过去、现在、未来都将成为历史。对于只存在了二十多年的中央大学来说,它早已被大多数人遗忘。当朱俊岐这样的亲历者也越来越少,那些烽火中的往事也终将成为绝响。面对沉浸在回忆中的朱俊岐先生,我不由想起在资料中读过的一段话。那段话,是朱俊岐没见过的中大校长罗家伦说的——朱俊岐进入中大前三年,罗家伦因派系之争和身体原因被迫辞职。在告别中大师生的演讲中,他说:
沙坪坝,这个三千国士的培育之地,这个度过我们黄金年华之地。是在这里,我们接受了完整的现代教育,培养了我们完整的人格,奠定了我们为国家社会服务的基础。是在这里,我们缘结终身,共同消磨了多少个可爱的日子,共看了多少晨曦晚霞。是在这里,我们结识了多少才俊之士,一同读书,一同欢笑,分享彼此的忧伤。是在这里,我们得到了多少教师们的教诲与爱心,得以平安地度过那段艰苦的岁月,羽翼丰满地迈向人生大道。
1941年春天,离开中央大学前,罗家伦在松林坡种下了一株松树并作诗一首。如今,他种的松树已然无从寻觅。或许,它被风雨摧折了,或许,它被人砍伐了,或许,它仍在生长,与众多树木一起,构成了我看到的那一片茂密的林子。他的诗留了下来,像要为那个业已不存在的时代作证:
龙孙手植感凄然,
待尔参云我白颠。
终不羡人种桃李,
花开花落是明年。
作者简介:聂作平,男,1969年生于四川富顺,现居成都。已出版著作40余部。主要有长篇小说《自由落体》《长大不成人》《青山夕阳》《化蛹为蝶》、随笔集《1644:帝国的疼痛》《历史的B面》《历史的耻部》等、诗集《灵魂的钥匙》等。主编有《中国第四代诗人诗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