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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香与夜鹭
来源:解放日报 | 周华诚  2025年12月05日08:40

走在稻田中间的土路上,泥巴沾到了鞋帮子上,新鲜的车辙印显示收割机刚离去不久,泥巴像是稻田的皱纹。

夕阳西下,有一个老人家在田间拾稻穗,手上已拿了沉沉一把;很多来玩的人,在稻田里走来走去。

这是暖村的傍晚,日头渐渐斜得厉害。良渚暖村的“稻香暖厨”开业,朋友们相约一起来玩。我从城市的南面开车到北面,穿过周末的车流,要一个多小时,然而到了这个地方,却一下子感受到这个黄昏的珍贵。我们去一个地方,通常是因为有事,很少是因为一个黄昏。我们需要这样的时刻。

蹲下身,指尖触到那湿润的泥痕。这样的稻田与黄昏,令人想起海德格尔说的:“人,应当诗意地栖居。”诗意的起点,是不带功利地与某些事物亲近。

一个村庄,在深山老林,和在城市近郊,它们的命运是不一样的。杭州城北的暖村如此热闹,是因为它满足了都市人对于村庄的想象。事实上,在我看来,它已经并不是真正的村庄了。或者说,一点村庄的痕迹都没有了。

我们坐在草坪上,看着太阳落下去。此时此刻,我们倒是离五千年前的文明曙光更近。良渚文化遗址,只是隔着一条田埂,围了一道铁丝网。而我的感受是,五千年前的玉器、石器、陶器,此刻就在我们的屁股底下。

五千年前的良渚人,我们的邻居,正在打磨玉器。我们今天的人,在夕阳西下时,手拿酒瓶,哼唱起民谣。

有时候,很难说,哪一种生活更文明、更高级。

第一次走进这个村,的确是被它的一大片稻田吸引。离104国道和莫干山路不远。莫干山路简直是世界上最长的城市道路,暖村就在它的尽头。

也可以这么说,在莫干山路的尽头,就是良渚遗址,还有稻田,池塘,青蛙。

几年前,孙军看中稻田边一幢房子,背对一条河,左畔有一口池塘。孙军曾是杭城著名媒体人,他召集了雕塑家渠晨明、建筑师陈谷、画家陈蕾等好多人一起喝酒。他想在那里做一点有意思的事,让我们一起去看,之后就请了建筑师陈谷做设计。

图纸上的房子,外立面飘逸如风衣扬起一角,轻盈又自由。

柯布西耶曾说:“建筑是在光线下形状正确、神奇、绝妙的游戏。”这设计,便像是捕捉了黄昏时分的最后一缕光,把它凝固成稻田边的居所。

我们聚在稻田与草地交界处。稻香的客厅里,长桌已摆开,酒香与肉香轻轻飘荡。窗外的草坪上,音乐即将开始。舞台很小,只是一面旧墙,背后是无边的稻田。

舞台在哪里并不重要。稻田就是最好的舞台背景,四季景色各不同,春天是细嫩的,夏天是蓬勃的,秋天是金黄的,冬天是寂静的。下雨是空灵的,天晴是明朗的。稻田本身,就是最诚实的艺术家。

他们唱了一些老歌。比如,“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歌声如同晚风一样,轻轻拂过稻田。尼采说:“没有音乐,生命将是一个错误。”此刻,音乐与自然合一,错不了,也忘不掉。

很早以前,孙老师带我跟王坚院士一起吃过饭。那时候王院士想在良渚的梦溪做一个村落。那里是山丘和水库,布满松林茶园。王院士相信,不久的将来那里会成为一个国际科学家们休息和交流的场所。

我想在那里种一片稻田。几十亩稻田。两三个池塘。王院士说,可以种水稻、茭白,也可以种荷花。

我去看了很多次,带着朋友。还有一条溪,可以溯溪。科学与水稻,都是土地上长出来的庄稼。

后来王坚院士去主持之江实验室了。他关于村落的想法,因为种种变化,最终搁置。

然而,大家心里,依然种下了一颗种子,关于乡村、庄稼,或者更贴近生活的某些想法。

我们相信,科学家当然是需要日常生活的。每个人都需要美好的日常生活。生命并不总是要填得满满的。只有能透气和放空,才能更好地激发想象。

某些无意义的事,才是最终的意义。

首先,要敢于想象;然后,要敢于去玩。要有很大的勇气,和很大的松弛感,才能玩。

所以,好玩只能是一小部分人的事情。好玩,就是好好地玩。

没有老屋炊烟,没有鸡犬相闻。暖村更像是一群人玩起来的一个游戏。

稻香最终落在了暖村。我们原来对于某些事物的想象,也落地了某一部分。

一个人,如果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一些不一定要有什么意义的事,那应该是很快乐的。看看来到暖村的游客,他们遛狗、散步、喝咖啡和茶、吃饭、搭帐篷、拍照,看起来都无所事事。

无所事事的人,可以对着一片布满枯荷的池塘发呆。

上苍保佑吃饱了饭的人民。

所求,不过是一小块时间里的身心自由。

这是高境界的。也是最不容易的。

傍晚在稻田边的树林里看到鸟。各种各样的鸟儿在沟渠和林子里起落鸣叫。

晚上天都黑了,又经过池塘,脚步声惊起一只夜鹭,扑楞楞地飞起来,飞到树林中去了。再走几步,又是一只夜鹭,扑楞楞地飞起来。

夜鹭翅膀划开暮色,向林中隐去。

有人在那里立了一块牌子,写着一句话:“在此处,留意鸟叫的声音。”

驻足聆听。那不是表演,不是背景乐,是生命自身的低语。

梭罗在《瓦尔登湖》中写道:“我愿深深入世,吸取生命的所有精髓。”此刻,这鸟鸣,这风,这渐暗的天光,是精髓本身。

我们究竟在追寻什么?是五千年前,良渚人在田埂那头打磨石器的专注,还是今天我们在稻香中举杯的松弛?

“自由地走动,徘徊于树林和溪流。流连,观看万物自身。”

不同的时空里,以不同的方式,回应着同一种渴望。在漫长的时间里,只有当下最值得我们虔诚以待。

音乐停止。人群散去。

稻香在夜色里浮沉,像大地温柔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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