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有幸跟随北京作协“新时代文学”主题创作采风团奔赴湘西，到达凤凰古城时，沱江的雨正落在我的手机屏幕上。我下意识举起手机拍照，想把雨雾中弓身捞草的舟中老人、吹着绿萝的吊脚楼全部框进手机画面中，却发现镜头里总是少了几分质感。耳畔忽然想起沈从文先生那句“我就这样一面看水一面想你”的深情咏叹，我撂下手机作罢。有些湿润，是像素根本承载不下的。

雨雾中的江面，好像架起了一座时空的桥。窄舟上老人撑杆捞草的弧度，和百年前先生笔下描写的别无二致，但岸边吊脚楼的廊柱下，几架运动相机在悄悄对着江面直播。直播界面里的弹幕在快速滚动，雨珠又“嗒嗒”垂落江水的声息，又混着游客拨弄手机的轻响，倒是成了毫不违和的多重奏。古早的人间烟火，正被现代的目光温柔打捞，它们没有刻意的强行碰撞，只是自然而然地互相交融。

凤凰深巷：青石板上的新老共生

沈从文先生的旧居在东正街的青石板巷深处。走到巷子口时，姜糖铺子的小姑娘热忱地递来一块姜糖。她的围裙口袋里，斜露着半张二维收款码，但这浅蓝色的突兀并未冲淡姜糖块的老味道。我品尝着姜糖的微甜和轻辣，感受着驱散阴郁寒凉的暖，身旁两位身着唐装服饰的小姑娘举着自拍杆走过，艳丽的裙摆扫过青石板上的水窝，溅起的几滴水花沾了裙摆的金粉，却没扰了巷子的沉静，倒是给雨中深灰的石板路上，添了一抹独一无二的鲜活。

我跨进旧居的门槛，外面的喧嚣声骤然轻了几许。正屋沈从文先生的雕像安然沉静，参观的宾客络绎不绝。有人捧着电子书对照着展柜中陈列的书信慢慢浏览，指尖划过屏幕的声响，与展柜内手写情书的墨迹在静静相对。那信上圆滚滚的字迹带着执拗俏皮，偶有附加的小字，倒像极了发微信时反复修改的“正在输入中”。原来百年的思念和当下的心动，内核从未变过。诗意的传承，从来都不止一种方式。

茶峒小镇：《边城》故事里的时光叠影

离开凤凰，我们第二日前往茶峒小镇。导航时不时响起的提示音和车窗外一直陪伴我们的雨丝一样温柔。小镇内“翠翠的家”旁边立着共享充电宝桩，金属外壳沾着迸溅的雨珠，却没盖过木牌上被雨水浸湿发黑的旧字迹，就像《边城》的故事里，悄悄插了一句现代的旁白。

细雨一直都没停，有几艘小舟停泊于水面上。周舷上的鸬鹚披着深黑羽毛，沾着晶亮的雨珠静静伫立，偶尔抖动下翅膀。撑船的老人坐在船头，手里的粗布擦着鸬鹚颈间的细绳，动作舒缓又专注。远处岸边，有手机正录着视频，镜头没凑得太近。老街木质店铺前，红灯笼穗时不时滴落雨珠，巷口城门洞下，两位老人在卖着葛粉和糍粑，是边城的独有风味。我尝了一块糍粑，糯米的甘甜混着糍粑的清香在舌尖化开，味蕾得到极大满足。蓝牙耳机中传来导游小姐姐讲起沈从文写两百多封情书的八卦趣闻。那声音很轻，和巷子里的雨声混在一起，倒让《边城》的纯粹，多了一层当下的温度。

我们乘拉拉渡去翠翠岛时，承蒙老师点名，我亲手握住凹口的木棒体验了一次渡船之趣。新奇之余，也添了对小镇和《边城》故事的亲近感。登岛时，天已放晴，阳光正落在岛中央的身着布衫的翠翠雕像上。翠翠梳着两条麻花辫，手中拿了野花，一只大狗蹲在脚边陪伴，她的目光望向远方。雕像的裙角还挂着未干的雨珠，我举起手机拍照，关掉了所有的滤镜。现代的记录欲，总要对古朴的情意心存敬畏，翠翠的坚守，是最动人的生命力量。

返程途中，我捧着一杯小镇才有的“翠翠茶”，奶茶杯上印着卡通版的翠翠，厚重的奶盖混着茶香是现代的味道，但那醇厚的底蕴，却能品出“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的文字清冽。

沈从文先生曾说：“我只想把生命所走过的痕迹写到纸上。”这趟湘西之旅，我遇见的不只是凤凰小舟、茶峒鸬鹚、巷口的摊主与递来姜糖的姑娘，那是古今交融又从未褪色的“真实”与“纯粹”。而沱江的雨不迎合晴日的期待，只按照自己的节奏滋润大地，先生的笔墨也从不讨好时俗潮流，只把人间烟火与本真写进纸页之中。

而这份真实与纯粹的坚守，正是我们今天走进湘西，重读沈从文的意义所在。在信息轰炸、节奏飞快的当下，它正是我们回望传统时能触摸到的温暖肌理，也是我们践行文化自信时可依托的精神底气。它似乎在提醒着我们，无论科技如何发展、技术如何迭代，生活千变万化，但对真实的敬畏、纯粹的坚守永远是文学的清泉，也是照亮文化传承之路的明灯。而每一个踏寻沈从文先生足迹的人，每一次对湘西的品读，都是在为这份珍贵的精神遗产注入新的生命力，让它在新时代的土壤里，继续生长出打动人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