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相遇,与时间的间隙:当魔幻现实与志怪小说同游
时间,是《断断续续的看见》的核心词。在“时间”这个点上,魔幻现实主义、志怪小说,以及“多余人”、成长小说、带感伤色彩的浪漫主义小说……交汇了。作者马步野对于“时间”的感觉与想象,很特别。
叙事一开始,“我”的父亲王直在她十二岁时“消失”。如果从日常生活的层面看,可以理解为,这是王直出于种种原因,离开了家庭,离开了妻子夏青青与女儿“我”。但作者对这一情节做了魔幻现实主义意味的变形,将其解释为,王直具有“跳过一段时间”的能力,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本领,他不过是进入了时间的间隙。并且,王直的这一超能力具有家族遗传性,它慢慢在“我”的身上也显现了出来。
这一具有魔幻现实意味的变形,与中国古代的志怪小说神奇地相遇了。小说开头,马步野引用了南朝梁任昉《述异记》中的一则故事。这个故事是很多人都熟悉的,讲晋代王质入山中伐木,见童子数人下棋。他看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带入山中的斧子已烂尽。出山,与自己同时代的人都去世了。
这一志怪小说的核心点,也是“时间”。讲山中的“仙家时间”,是与山外的日常时间不同的。马步野在小说第五节中,让王直自述在时间中漫游的经历,对南朝的这则志怪小说做了进一步引申:
我出生于公元301年,晋朝。和书上的记载不同,我进山不是去打柴,也未见仙人对弈。我也不叫王质,而是王直。对,一直都叫王直。
小说以整整一节,大概四千六百多字的篇幅,记述了王直从晋朝,一直到新千年与夏青青相遇,再到女儿十二岁时消失,又在十年后与女儿重逢;记述他如何无法控制自己地遁入时间间隙,同样又无法控制自己地从时间裂缝中走出。也就是说,作者为南朝的志怪小说,铺垫了丰富的现实生活层面的内容。
这现实生活,还包括“我”关于母亲夏青青人生经历的交代,以及发生在“我”身上的,进入时间间隙的过程。小说的第三节,以及第四节的前半部分,便集中写“我”对于进入时间间隙的感受:
我的生活好像开了快进键,但按键的权力不在我这儿。我会时常凭空跳过一段时间。跳过的那段时间,是完全的空白,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印象。不是神游,不是发呆,不是恍惚。是确确实实的不存在。一开始,我不能确定,是我的记忆出了问题,还是,我的时间线出了问题?我越来越倾向于后者。……去除时间线上空白的地方,其他所有时刻,我都有清晰的记忆。……就像有个无所不能的存在,拿着一把剪刀,咔嚓一刀下去,我丢掉一段儿时间。
整篇小说,有很多精彩之处。我认为最精彩的,便是小说这第三节,以及第四节的前半部分。因为它非常巧妙地描述出了一代年轻人与“时间”、与历史的关系。就是对于历史的漂浮,对于时间的不能自主。
上面这一段可作为一个例子,它可以从现实层面理解,也可以从魔幻(志怪)层面理解。两者并行不悖。你曾经历过一段时间从指缝间溜走的感觉吗?当你坐在课堂里发呆,当面对某一门枯燥的功课感到厌倦,当晃荡时遗忘了时间,以及当有某种情绪,导致无法融入所身处的生活?在这些时候,关于时间与周遭事物,你仿佛是“不在场”的。
也许每个人都有关于虚掷时光的悔恨,而作者在调动起读者的相关记忆后,体贴地甚至不让读者来得及内疚,立刻以魔幻现实主义的方式给予抚慰:这不是浪费了时间,而是“我”遁入了时间的间隙;这件事,由不得“我”控制。
巧妙。
这甚至有父亲王直的经历来“背书”——他可是从晋朝一路迤逦到了现在。而中国故事,一旦可以寻根溯源、上推几代,在时间、历史中找到依据,似乎现实感又大大增强了……
本篇是一个绝佳的尝试。它展现了魔幻现实主义,与中国志怪小说很好的融合。它同时也显现出,古代文学资源进入现代语境的方式。
王直无法控制自己地在历史中穿行的状态,也让我想起文学史上的另一个形象“多余人”。他生命中的一大变化,是遇到了夏青青。小说的另一条线,便是“我”母亲夏青青的人生经历,作者笔法幽默跳脱。九岁时便“以齐天大圣自居”的夏青青:
很快就成临水寺小学一霸,统领十余上方沟七到十二岁的“梁山好汉”。她可文可武。文能每次考试第一名,武能扮演水浒三国西游中各路英豪。十三岁去二十里外的太古镇读初中,上方沟一霸,一变而成太古镇娴静淑女,开始关注发型、布料、裤脚喇叭的形状。
夏青青十六岁时,因贫穷辍学。当年秋天离家,去外地闯荡。二十一岁时,在箭杆胡同遇到从晋朝一路跌撞而来的王直。两人相爱。王直由于在时间中断断续续的跳跃而不敢接受这份感情,直到被夏青青的坚定与热情打动,从此在日常的人间度过了十多年安稳、时间不跳跃的生活。
这一段,同样有着现实层面与魔幻层面两重解读的可能。读者大概能感觉到,这是一个游离在生活之外的人,终于在某一个时刻决定在时间里逗留一会儿。但,当“我”十二岁时,王直又遁入了时间的间隙。作者对此是怎么解释的呢?夏青青提出了一个说法:
你爸就像一只跳蚤,在时间的间隙不断跳腾,而我一巴掌过去,就把他用手掌扣住了。……夏青青继续说,为什么你消失的时间短,你想过吗?我说,因为遗传和变异?夏青青说,屁,那是因为我不想你消失太久!我感觉难以置信,我说,真的假的?那我爸消失,是因为你想让他消失?夏青青啪地在我脑袋上拍了一巴掌,说你这傻缺,胡说什么呢?不是我想让他消失,而是我想让他不要消失,他才能那么久都没有消失,明白吗?我点了点头,又小声问她,那后来怎么还是消失了呢?夏青青抬手又想打我,抬了一半,意兴阑珊地放下,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说:还能因为什么,没以前那么想了呗。
这里集中讨论了,王直与“我”遁入时间间隙的节点,都不是他们自己能把控的。或者由某种他们自身无法控制的、时间的流转决定,或者由他们熟悉且非常关心的人(夏青青)的力量来留住他们。也就是说,决定他们走与留的力量在于外界,而不在他们自身。
人物的这一特点、这一设置,富有深意。这甚至可能并非作者的有意设置,而是无意流露。小说的人物始终游离于时间之外,无法与此时此地的生活发生真正深切的联系,显出迷茫和随波逐流的迹象。而能够拉住他们的那些爱情、亲情的力量,这些外在力量的拥有者同样没有坚定的自主能力。像夏青青,她未必希望王直离开,但她的力量也不足以将王直拽在稳固的时间流、日常流中,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夏青青自己,同样是在时间中随波逐流的人,同样没有坚定的自我树立的力量。
当然,也可以理解为,夏青青对王直的情感有变化;但小说中没有其他相关情节的铺垫,所以这一理解不能成立。作者在这里,对于个体在时间、历史中的存在状态,以及对爱情、亲情,都提出了疑问。
小说中有一段:
以前,在我还是小女孩儿的时候,在成人以前,在我孤身与世界宣战的时候,我曾有过深切的需要,需要一个父亲。那时,一个父亲,对我是重要的。而现在,时过境迁。我和他,相距十年。王直的出现,于我,不像父女的重逢,更像是同类的相聚。也因此,我对他,无怨无恨。我只对他的经历好奇。
如果说,在“魔幻”与“现实”的交接处有一扇转换门,或者像《盗梦空间》那样有一个陀螺式的标记物,那么这一段大概便是了。因为,如果消失与否真的纯粹不能自主,就说不到“怨”和“恨”。有“怨”有“恨”,便提示着,在某一个层面“我”有疑惑:王直遁入时间间隙,是否真的完全不能自主?这一刻,魔幻的冰层悄然消释,现实层面微露头角。
不过,无论主观上是否可能有一点控制力,结果是一样的:具有超能力的王直、“我”,在现实生活中都无以安顿自身,无论在此刻,还是在更久远的时间中。到小说结尾,这个关于时间与存在的悲剧依然在继续。一晃神间,“我”已被埋在未来2152年的大雪中,还穿着不合时宜的“夏天时的长裙”。这情境,像是《红楼梦》唱词里“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而“我”在儿时童谣中泪流满面。这也许可以看成作者对个体与世界关系的隐喻式的总结。
读本篇小说,我还有另一层体会,就是《百年孤独》中,关于吉卜赛人梅尔基亚德斯的几次出现,马尔克斯都没有在现实层面给予相呼应的铺垫,就让他这么倏然而来、倏然而去。读完《断断续续的看见》,倒像在遥远的东方,隐隐地提示了魔法师的小径:也许梅尔基亚德斯,也是遁入了时间的间隙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