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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洲》2025年第6期|王选:东台梁
来源:《百花洲》2025年第6期 | 王选  2025年12月05日09:01

编者按

《百花洲》2025年第6期“188体育官方ios新势力”小辑,聚焦近年来于中国文坛崭露头角的青年188体育官方ios家王选、范墩子、田鑫、欧阳国等。本期推介王选作品《东台梁》。该文以土地为经、时间为纬,展开一幅深情的乡土画卷。作者以细腻笔触描摹东台梁的山地风物,铺陈出一个村庄、一个家庭与土地之间绵长而复杂的情感联结。本文既是个体记忆的沉吟,亦折射出一代人对乡土中国变迁的集体回望与观照,在个人叙事中抵达普遍的心灵共鸣。

东台梁

王选

月亮光光,满院烧香。

前爹爹,后妖婆,打着山里拾柴火。

柴也没,粪也没,拾了一把野鸡毛。

拿到河坝摆去了,

一摆摆了三四年,

锯倒檩子砍断椽。

                                                          ——童谣

按路程,东台梁离我家最近,步行,十来分钟便到,若抄小路,也就十分钟。

东台梁,倒是有山梁凸起,为何叫东台,不得而知。东台梁有一山咀,阳坡旱,皆是蒿草和酸刺。阴坡多生杏树,杏树干瘦,枝叶稀疏,树皮乌黑,干上有细枝,洋火一般,顶端如刺,稍不留神便会被扎伤。所结杏子也是干巴酸涩,皮薄核硬。每至秋来杏熟,无人问津,任其零落。

站于山咀,放眼四眺,视野开阔,周围村落、田野、阡陌尽收眼底,便有一览众山小之感,胸中亦顿生三分豪气,若有长风浩荡,便不由自主要呼啸一番。我曾想,这山咀位置如此之好,战乱年代,如有土匪贼人来袭,再次点一把火,白烟腾起,周边村舍、田中农人举目可见,便能提前防备。那这里便是一处烽火台了。当然,这仅是我胡思乱想罢了。在西秦岭,群山莽莽,山咀不计其数,除去一些修了堡子,大多都是平淡无奇,仅是一堆黄土高高隆起而已。

在山咀西南,也有一土堆,耸立起来。许是后来修地,土堆四周被挖掉,使其呈粮仓形状。年幼时,土堆太高,爬不上去,只见它孤零零立于山上,很是好奇。略大些,踩着鼹鼠洞,扯住草,就能爬上去。上去一看,嗐,就是一坟堆,上面如倒立之锤,生满杂草。我们在坟头挖挖洞、扬扬土、吹吹风,揪根牛筋草茎,嚼在嘴里,嚼出草木苦味,吐掉,便溜下坟头,去别处玩耍了。

这是谁的坟?不知道,我也未曾问过别人。村里老人许是知晓一二,可如今,他们多已作古。它就在那里,熟悉又陌生,孤悬于时间深处,如一枚苦胆。

东台梁四周,皆是山地,且地势较为平坦,呈层叠状。我家在东台梁有山地一亩。

出门,过大湾路,朝西北方向,沿山路直行,至一路口,需上坡,方可进地。上坡路,细如游丝,仅可落脚,一侧为地埂,另一侧是崖,崖高三五米。崖上,有洞两个,大如炕眼门。洞口乌黑,被柴火熏过,日子一久,虽有斑驳,但仍旧可见烟火气息。听大人说,洞中曾有獾猪出没,村里有人见到,便抱一捆麻秆点火去熏。至于洞中有无獾猪,是否被烟熏出来活捉,或熏死于其中,我再未询问,也便没有下文。獾猪我没见过,听说尖头,长嘴,毛灰黑,头部有三条白纹。穴居山野,喜夜出活动觅食。很多年了,洞一直嵌在崖上,黑漆漆的,像两只眼睛,盯着四季更迭,也盯着路上的行人。年幼时,因好奇,我曾爬至洞口朝里探看,乌黑一片,但又怕真有獾猪冲出,迎面袭来。不觉浑身悚然,仓皇逃离。

我家山地在东台梁中间一台,地倒是平坦,应是农业社时期修整过的。那台山地东南至西北走向,西头窄,东头宽,呈楔子形。山地被分成三块,每块一亩,分属三户人家。麦村山地,多依山就势开垦而来,毫不规则,当初丈量土地,也仅是用大绳和脚步粗粗估算得出结果,难以精确。我家地就是西头边上那块。

地在阳坡,对着西边,整个下午都能被太阳晒上,所以地较干旱。旱地,不宜种洋芋、玉米,长不大。每到打春时分,夜来无事,父母盘腿坐于炕头,盘算哪亩地该种什么,不该种什么。窗外,星辰夺目,寒意未退。田野宁静,残雪如纸。东台梁的地,总让他们犯愁。我家山地虽多,但样样要种,且要倒茬。父亲说,种地不倒茬,十年九抓瞎。父亲还说,茬口不顺,不如不种;茬口倒顺,好比上粪。而东台梁的地能种的作物,倒来倒去就那几样。麦子、葵花、胡麻,耐旱一些,便每年轮流种植。

这块地根处,是一面崖,崖上,为另一台地。崖有两人高,上面是一溜窄坡,生满杂树。崖面上,嵌满蜗牛壳,星星点点,颜色雪白,大小不一,大如杏子,小如纽子。这么多的蜗牛壳,我在麦村再未见到过。小时候,去这块地里,或跟父母劳作,或去给父亲送干粮。父母忙,我折根棍子,在土崖上往外掏蜗牛壳。掏出来,有些较为完整,有些已经风化、腐烂,仅有轮廓。拿在手上,一搓,白沫纷纷。完整的留着,不好的,随手抛掉。蜗牛壳中,塞满了土。挖一堆,坐在地里,再用棍子一点点掏出里面的土。大多蜗牛壳很脆,稍不留神,就捅破了,只得抛掉。有少数几个掏净土,留得空壳,当作哨子一般吹,可一吹,尘土涌出,呛了满鼻子满嘴。玩一会儿,没有兴趣,塞进衣兜,时间一长,便忘了,睡觉时不小心压碎,满兜渣子。那时不解为何这崖上会有如此多的蜗牛壳,有些可谓“巨大”。难道是当初这片土地远古时期是海洋,留下的这些蜗牛壳是某种螺?还是这里由于某种原因,曾是蜗牛们的聚集地?现在想来,依然不解。可惜我不是生物学家,亦不懂地理,只能胡乱猜测了。

崖面上,有一窑洞,半圆形,洞不大,挖得也浅,仅能两人容身。

窑是谁挖的?我竟没问过父母。挖这窑,是用来避雨的吗?应是如此吧,要不平白挖一窑,能作何用?但它确实让我们避过多次雨。

有一年,应是夏末,正值伏天,这块山地种了麦子,已收割完毕,地里留着麦茬,需要翻耕。父亲凌晨五点起来,从圈里牵出牛,戴上笼嘴,搭上耕具,扛着犁头,到大爸家吆上他家的牛,去翻地。麦茬地,要翻三遍。老话说,伏天耕三遍,顶上买卖跑半年。老话还说,土地不深翻,麦根没处钻。地翻熟了,庄稼才能扎根,才能长好,否则泥土板结,不宜播种。而且翻耕还能除去杂草,夏末秋初,草未结籽,连根翻出,太阳一晒,就死掉了。若不翻耕,草籽落地,生了新根,加上老根,新老交织,杂草满地,就别指望庄稼能成。

我家养了两头牛,一大一小。牛犊乃大牛所生,还不能干农活,而耕地则需要套两头牛,于是,我家便和大爸家把牛合在一起。父亲先翻耕了别处的麦茬地,后到这块地。早晨八点,母亲估摸着已耕得差不多,打发我去给父亲送干粮。干粮是母亲烙的层层油饼,每个碗口大小,金黄油亮,酥脆可口,且撒了葱末,更是清香。我在家里吃过油饼,提着母亲递来的红布袋,袋中装着两个油饼,朝东台梁走去。夏末清早时分,路边草叶挑满露珠,晨光一照,琳琅斑斓,珠玉一样,实是好看。山鸟往来于林间,鸣叫声清脆干净,如漂洗过一般。东边天际,堆满红霞,如一山山棉花,虚哄哄的。霞光映得半边天也是红灿灿的。太阳正在云霞中拔腿而出,往上跃动。抬头看天色,倒很晴朗。

走到地里,父亲耕了大半,还未耕完。我把包挂在地埂树梢上,挖蜗牛壳玩。明明是晴天,可不一会儿,遍野沟底生了白雾,如蒸汽一般,涌了上来,犹如野马脱缰,四处奔腾,不一会儿,遮天蔽日,天阴了下来。接着,便是雨,说下就下,地很快湿漉漉起来,树叶见了雨,愈发苍翠,甚至隐隐发黑,大颗雨滴,在枝叶上啪嗒落着。地没法耕了,父亲卸掉耕具,安顿我摘掉牛笼嘴,让牛吃会儿草。他把犁提到窑洞口放下,弯腰进窑,蹲下,我递上油饼,父亲在腋下擦擦手上泥土,掰下一半,让我吃。其实在来时路上,我已将油饼边掐下来吃掉了。油饼边脆,好吃。

父亲一边吃干粮,一边折了树枝叶,擦犁头上的泥土。父亲的衣裳已半湿,潮兮兮的。我蹲在一边,从土里抓出两只磕头虫玩。窑洞外,雨密密落着,白茫茫一片,四野迷蒙,青山隐隐。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把一对父子困在了某个上午。大地变得鸦雀无声,只有牛舌扯断青草的声音,在雨中传来,潮漉漉的。牛因干活,出了汗,淋了雨,背上冒着白气。我和父亲挨在一起。我能感到他坚硬的骨肉和微热的体温。好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能想起那个上午和那场雨,也能想起那温度,在少年心头久不消散。

父亲吃完干粮,说,早韶(早霞)不出门,晚韶(晚霞)千里行。

另一场雨下在初秋。

麦子打碾毕,气都不能喘一口,便开始拔胡麻。胡麻倒也不多,每家种二三亩,够吃油就行。有几年,胡麻产量极低,村里人多改种油菜。但胡麻油香,我和妹妹总是拿块馍馍,蘸了生油,撒点盐,再吃,香味迷人。胡麻油渣多用来当牲口饲料。春夏时节,地里每有重活,父亲会打发我往牛槽里撒一洋盆油渣,算是给牛补补营养。边给牛撒,边拿起一块自己吃。油渣入嘴,有些硬,可嚼一会儿,就很滑腻,越嚼越香,满嘴有了胡麻油香,便一连吃了好几块。母亲曾警告,油渣吃多,会拉肚子。遂住嘴,然而意犹未尽。油菜油没有胡麻油香,甚至差好多。生油菜油味苦,且带几分辛辣,不能生食。到冬天,油菜油受冻,会凝固,如老蜂蜜,只能用勺子剜。父亲从未将油菜油渣带回家,想必也是味苦辛辣,牲口不喜食用,便留给了油坊。

东台梁种了胡麻。父亲忙麦场里零碎活,我跟母亲去拔胡麻。

东台梁干旱,太阳能直晒大半天,而胡麻喜阳。老话说,要吃胡麻油,伏里晒热头(太阳)。

去年种了麦,倒过茬口,种胡麻刚好。麦地种胡麻,七股八棵(柯)叉。胡麻不宜割,得拔。一来胡麻茎秆短,割起来腰得深弯;二来胡麻根割掉,留在土里,不能当柴烧,有些浪费。

胡麻已熟透,颜色从金黄变成古铜,一大片,铺在地里。间或有灰灰菜、苦菊、大蓟、野苜蓿等杂草冒了头,竟有亭亭玉立之感。胡麻粒,一颗颗,滴溜圆,如铃铛,稍有触碰,便发出沙沙声,很是悦耳。母亲揪掉几颗,放在手心,搓了壳,凑到嘴边,吹掉,留下一撮红褐色的胡麻籽,形如小水滴,饱满,油亮。母亲丢进嘴里,细细嚼着。我也学母亲样子,搓了胡麻,伸舌头舔进嘴。母亲说,今年胡麻碾了,炸了油,给你们煎油饼。我说,再煎几根麻糖(麻花)。母亲应着,弓下腰,拔胡麻,沙沙声不绝于耳。拔一股,抡起来,在鞋底上掸掉胡麻根上的泥土。胡麻根少须,拔起来倒也不费事。待拔了有腰粗,就可束成一捆。

母亲拔,我跟着拔,但心不在焉,一会儿去窑洞挖摇头虫;一会儿揪蒲公英吹;一会儿搓胡麻籽吃;一会儿又捉来螳螂,捻根狗尾草,逗它们玩,学习它们的螳螂拳。胡麻地里为啥多有螳螂?搞不懂。母亲自是不指望我干多少活,便任我玩耍。

我们进地前,东边天上堆着几山云,厚重,乌黑,几欲坠落。剩余一半天空,则碧蓝如海。这天气,在初秋的黄土高原,很是常见。若一场大风来,吹灰之间,乌云便消散了。拔了院大一块的地,母亲起身歇腰,一抬头,呀了一声,说,要下雨。我抓着一把狗尾草,抬头看天,黑云已擦着额头,让人窒息。一滴雨,落在我鼻尖,另一滴,落在了我眼睛里。我伸出舌头,想舔几滴雨。母亲催促道,别耍了,赶紧把胡麻往一搭提。说着,她腋下夹、手提,慌慌张张开始把胡麻捆往一处归拢。胡麻要赶紧摞起来,要不雨钻进去,受潮,便会发霉腐朽。我帮着母亲提胡麻捆,母亲摞。很快,雨噼里啪啦落了下来。干土被溅起,空气里,满是土腥味。胡麻提到了一处,母亲让我先进窑避雨。我钻进窑,蹲下来。窑外,白花花的雨,瓢泼一般倾泻而下。泥土已湿透,颜色发黑,雨水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坑,泥点四溅。树梢挂满雨水,低垂下来,随时都会折折。雨把一些野草砸折,瘫倒在地,把另一些柔韧的压弯,雨水滴落,又弹起,又压弯,又弹起,如此反复折磨。所有声音都渐次消退,唯有雨声如雷,轰鸣着,灌满双耳,仿佛耳蜗里也注入了雨水。昆虫忙忙乱乱跑到崖根下,钻进窑洞里。它们浑身湿透,水汽淋淋。母亲在雨中,把胡麻摞成了两个小垛子。她披着一身雨,钻进窑,头发、衣服全湿了,滴滴答答落着水。母亲用袖子揩掉满脸雨水,望着大雨像悬崖一般,立在窑外。窑外,天白地白,混沌不清。世界似乎都已退去,唯有暴雨,将我们母子逼到了角落。

我抱怨道,这雨,能把天下塌。母亲抬手,理理头发,说,蚂蚁搬家蛇过道,斑斑(斑鸠鸟)钻天蛤蟆叫,大雨就来了。母亲手上,浸满绿色草汁,也刻着一道道入肉的勒痕。她问我冷不,我摇头。母亲说,来的路上,我看见黑压压的蚂蚁在搬家,跟一根烧火棍似的,直溜溜横在路上,你在捷路走,没看见。

那场暴雨,在一个孩子的童年里,倾泻而下,却又草草收尾。可那场雨,却在记忆里,于三十年后再次下起,落在了此刻的白纸上。

这块地,爱生冰草。许是冰草也喜阳耐旱吧。

麦村多野草。大多野草我都认识,且知道小名。有些寂寂无名,我也识得。不同的草,有不同的脾气和性格。麻蒿、白蒿、艾蒿、野棉花,喜生地埂、路边。半夏爱麦茬地。苦菊、节节草、喇叭花多生胡麻地。野芹、牛蒡、灯芯草、蓼,喜阴湿,多生河边。柴胡、稗子、狗尾草、大蓟多在山坡。葎草、野葡萄等喜酸刺林,可攀附。

冰草呢,也多生于地埂上。叶子灰绿、细长,形如剑,叶面有硬毛,叶边锋利似刀片,稍不留神,捋过指头,会割两道口子。冰草一簇簇一簇簇地长,爱攒堆。割回家,铡成寸许,牛最爱吃。冰草有白根,扎在地下,真是盘根错节,互相牵连缠绕。根须铺排开来,有一大片,且繁衍能力很强,只要一节根须,就能发芽,再生出一簇,又很是耐旱,即便挖出,丢在地头,若一端稍沾点泥土,都能活着,扎下新根。

东台梁这块地,地埂上布满冰草。每至春夏,冰草们便爬上地埂,如攻城一般,占了地边,又往地中间侵占去。土里养分有限,若生满冰草,庄稼自然难以茂盛起来。于是,得空,父亲扛着镢头去锄冰草。先把地里的连根挖掉,丢在地埂上曝晒。冰草根得挖干净,不能参能。而根又繁多,清理不易。至于地埂上的冰草,一来太多,锄不完,二来冰草根须互相交织如网,倒有笼络泥土、防止水土流失的功能。有时,父亲耕地,我随着去。一犁过去,泥土翻新。冰草根须外露,一根根,白如粉条。我沿着犁沟,捡起冰草根,泡到地埂。有些埋于土中的,也要深挖出来。泥土松软,赤脚踩上去,很是舒服。于是,冰草总是生满地边,我们除掉,再生,再除,如此循环。大自然跟人之间,用这种进退方式互相争取生存空间,其实也是一种平衡。再想,倒如游戏一般,很是有趣。

地埂上,除了冰草,还长着一些榆树和一棵核桃苗。榆树枝繁,两三年,便能苫住半片地。树罩住地,庄稼见不到阳光,便不能好好生长。秋末冬初,父亲便去劁树。榆树叶多已枯黄,风吹,铜钱般,簌簌落地。榆树皮粗,脚搭上,不打滑。父亲腰间挽着斧头,攀上树,将靠地一侧的枝干统统劁去。树梢掉下来,哗啦一声,叶子因撞击纷纷落下,铺满一地。劁完一棵,父亲换另一棵。母亲将枝条拖到一起,晒一段时间,待干透了,就可背回家,码放起来,当柴烧。榆树劁去梢,猛然清爽了许多,可一边繁茂,一边光秃,像阴阳头,有些滑稽。

在榆树林里,竟夹杂着一棵核桃树。树倒不大,有一人高,只是多青绿枝杈,看不出主干。也是奇怪,这附近也无核桃树,而核桃果又大,鸟难以叼动,它究竟是怎么长出来的?村里有几块地方,农业社时期,种了核桃。但后来土地承包,核桃树分至各家名下,我家没有。所以,对这棵核桃,我隐隐有种珍惜,待它长大,我家就有了核桃。可一年年过去,总不见它长高,也未挂果,只是枝叶多了一些。再后来,也不知它长大与否。它就那般,在记忆里长着,用椭圆形叶片,掠起了时间的尘土。它带着咸中带苦的怪异味道,在阳光里,忘记了生长。总有一些树,长着长着,就忘记了生长这件事。

每年打罢春,年味渐远,天气渐暖,路上积雪化掉,风亦不再刺骨,人们扒拉下厚衣裳,活动一番筋骨,便开始忙农活。先往地里送粪,为春种做准备。老话说,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老话还说,粪多了庄稼旺,儿多了母受穷。粪有炕灰、灶灰,有牛粪、驴粪、马粪、猪粪,少许鸡粪,以及大粪。牛粪、驴粪、马粪多用来晒干填炕,当燃料。牛圈、驴圈需垫干土,用来防潮,尿粪与土的混合物,铲掉,堆在路口,用来当作肥料。猪粪不能填炕,也和土一道积攒起来。麦村不大养羊,还炕土(若盘新炕,旧炕会打掉)、旧墙土。老话说,鸡粪长辣椒,大粪样样欢。老话也说,羊粪年年福,猪粪当年强。不同的庄稼,要上不同的粪。洋芋喜炕灰,葵花喜牛粪。

东台梁地近,路较好走,每年都要送粪。或许,这地贫瘠一点,父母以粪让它略肥沃一点,也算是种偏心。父亲套好架子车,在粪堆前装好一车,我牵出牛,套好牛犊耕子(拉车拉犁的耕具)。我牵牛,牛拉车,父亲掌车辕,母亲跟随其后,上坡路,帮着推车。给东台梁上坟,最怕进地那段路,一侧崖,一侧埂,路又狭窄,还是三道拐,得小心翼翼牵牛,若有不慎,就会翻车。好在父亲手艺好,每次都走得心惊胆战,但都没有意外。而种了麦子,往回拉时,这段路,也实是怕人。架子车装满麦捆,高大如墙。父亲用背顶着麦捆,胳膊使劲抬着车辕,身体后倾,脚下稳如磐石,一寸寸往下挪。因使出了浑身力气,青筋暴起,生汗滴答。母亲用绳子在内侧扯住,防止翻下崖。我趴在车尾,增加后面重量。真是提心吊胆,不敢疏忽,也不能泄气。待慢慢下了陡路,到了平坦处,父亲才长吁一口气,扯起衣襟擦擦汗。我和母亲也才敢放松下来。

送粪要比拉麦轻松很多。粪进地,用土盖住,一来防风吹,二来可以发酵。满地粪头,一堆,一堆,如大地鼓出的泡。春头比粪堆,秋后比粮堆。

空车返回时,我会拉上架子车。母亲牵牛,父亲在一侧指导我驾车。作为一个农民,这是必备的手艺,需趁早练习。而所有这些手艺,都是祖祖辈辈,口耳相传。

田野疏朗,草木萌动。麦子伸了伸蹴麻的腿,麻雀从树枝上弹进了春天里。春风呵,春风在群山间起伏,春风也在一家三口人的肩头起伏。

我家这亩地,因在边上,只有一块“邻居”。

邻地很早以前由一对老人种。我很小时,他们已很老了。我常见老头吆着灰毛驴耕地、驮送。他满头灰发,面色黝黑如锅底,布满皱纹。人很瘦小,驴也很瘦小。他耕地,父亲也耕地。累了,两人坐下,歇缓一阵,隔着尚未褪尽的夜色说话,声音虚虚的。多是说说天气,说说牲口,说说收成,说说这两亩地,它们的脾性。然后起身,接着耕地。驮麦、送粪,地块那端没路,只能走我家这头。灰驴小,驮的也少,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粪用麻绳口袋装着,软兮兮,搭在驴背上。

村里人说,老伴对他不好,劳作一天,常给他弄的粗茶淡饭,而自己却吃好的。有次去地里送饭,瓦罐里提着玉米面大拌汤,没点油水。顿顿如此,老汉都被喝怕了,可不喝就得饿肚子。他坐在土疙瘩上,仰着脖子,灌了一气。他揩着嘴,问,你吃了没?老伴说,吃了,给你舀过,把剩下的喝了。他举起瓦罐,刚要喝第二口,眼一瞟,看到了老伴衣襟上沾着半根白面面条。他放下瓦罐,抹了一把脸,接着耕地去了。驴耕地慢,那块地,本该两天耕完,可他硬是耕到正午,耕完了。太阳是一枚钉子,把他和两头灰驴牢牢钉在泥土中。

他们老两口住上庄,离我家远,平时亦无多少交集。他们的事,我知之甚少。

后来,他们老两口相继过世。他们没有子嗣,那块地,由他家远房侄子揽过去,种上了。

这块地,该怎么评价呢?当然,山地是农民的衣食父母,无须评价。

在二十亩山地中,它非贫瘠,也不肥沃。因向着阳,总是干巴巴的。像个小伙,有着倔脾气。它要欢喜,就疯狂生长作物。它要怄气,作物便稀稀拉拉。可即便如此,我们依然去播种,去收割。

只是后来,父母外出打工,山地大都撂荒。这块地,也便被遗弃了。再后来,村里种连翘,大片土地被流转出去。这块地不在流转范围,便一直闲置着。有一年,村里动员未被流转的土地,统一自种连翘。连翘苗村里免费发放。父亲从工地抽身回去,领了苗子,草草种了进去。平日,也很少锄草、施肥,任其生长。反正,一家人是不大指望靠这连翘挣钱,只是,这地,不要被彻底荒废罢了。

此后多年,我再未去过这块地。不知它是否还是旧时模样。它就铺在山梁上,像一张黄纸,曾写满辛苦和喜悦,也落满了汗水和雨水。可终究,它成了一张空纸。高原的风吹过,它就哗啦啦作响,每一声响动,都是大地在喊疼。

时隔多年,我是临近正午再次来到东台梁地头的。我背着女儿。女儿四岁。路上多杂草,有些带刺,女儿又怕有蛇,不敢步行,让我背着。

到地头的陡路还在,只是瘦了很多,甚至淹没于麻蒿、白蒿间,难以辨认。时间会将一切修改、磨损,甚至推翻、敲碎。一条路也是,在过去的时间里,它曾走过架子车,但最终容下一只脚都困难。时间以荒草的形式修改、磨损大地、村落,以及记忆。我把女儿放在地头,她还年幼,不知山地为何物,也不懂山地的意义,更不明白此刻眼前山地的过往和命运。她只是觉得好奇、陌生。长风吹起她的头发,那一刻,就像长风也吹起过另一个孩子的头发,他们重叠着,又分离着,毕竟,他们中间隔着三十年。

我想往地里走走。我想看看这块地成了什么模样。我已十多年再未踏足这里,但寸步难行。满地荒草,没过膝盖,榆树、洋槐遍地丛生,高者已能盖住房顶,矮者亦有人高,而一些新枝叶,正从根部生出,急切切似要长成参天大树。还有一些藤蔓植物,缠绕在一起,把泥土封存了起来,且带着刺,拒绝着外物。我只能在原地站着,看着面目全非的地块。除了轮廓和记忆,它真的面目全非。它被草木侵占,若不是知情者,或许都难以断定这曾是一亩良田。但草木不是故意的,人不去耕种,草木自然就会盘踞。这是自然的本性和法则。

我终究没能往更远处走走。我站在地头,像外来者、失败者,满脸落寞、羞愧。

父亲曾计划在这块地种上连翘,毕竟它离得近。但终究还是没有种,荒草、树木太多,难以清理。或者说,要清理,得用数天时间,而父亲得照看孙子,没有这么长的时间花在一亩地上。于是作罢。

母亲说地埂上的核桃树已长大,每年都会结核桃,很繁盛。但核桃九月熟,我们又不在家,核桃会被村里的留守者打走。我已无法想象那棵树长成了何种模样,它以后又将长成什么模样。

我背着孩子离开了。我给她揪了几根地头的狗尾草,她攥在手里。这是山地唯一馈赠于我们的礼物。风把我们吹着,也把狗尾草吹着。正午的气息,混合着蒿草涩味,弥漫山野。明晃晃的太阳,烤着大地,也拷问着一个人对土地的态度和感情。

【作者简介:王选,1987年出生于甘肃天水,现居兰州,中国当代“80后”代表作家。其创作涵盖小说与188体育官方ios,作品多聚焦基层人物命运及故乡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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