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作家郭大熟:“郭氏金中都”的颜色
评价一部文学作品,自然有不同的标准。从出版经营的角度来看,市场畅销基本上就可以算是好书;从文学价值的角度来看,能够塑造出独一无二的、有代表性的文学形象,并能形象地表达出作者对人生、对世界的个性化感受和深刻思考,就是好书。当然,码洋与口碑都好,这样最为理想,不过也最难做到。
而如果从结构角度评价一部文字作品,我们总喜欢讲一句“凤头猪肚豹尾”。也就是说,文字应该有一个华丽的开始,中间充分展开所述内容,最后再甩上一个漂亮的鞭花。从这个角度看,郭大熟的“金中都三部曲”,横空出世而“从中说起”的《上阳台》先声夺人,血雨腥风却“诗意满满”的《春雷引》后来居上,能否圆满收官,第三部《斑斓乡》至关重要。
依据个人读书所见,在史学作品中,作为“北京文史·历史文化专辑·定都北京系列”之一,吴文涛的《金中都》以完整讲述中都城的前世今生为主要内容,史料比较翔实;不过,该书侧重于金中都历史定位和演变脉络的宏大叙事,对普通市民的生活场景则涉及不多。周思成的《隳三都:蒙古灭金围城史》着重讲述在那个动乱年代里,中都(今北京)、南京(今河南开封)、蔡州(今河南汝南)这三座都城及其居民的遭遇,中都充其量只是“三分天下有其一”。于杰、于光度的《金中都》、王岗的《金海陵王完颜亮》等专著无缘相见,暂且不论。在北京市西城区社会科学界联合会主编的《北京城之源 都之始 河之端》中,设有专章讲述“金中都”,对其“首都功能”作了较为系统的梳理,但限于体例,仍然是偏重于金人建都燕京的前前后后,对金中都本身缺乏全面的研究。
在文学作品中,熊召政的四部《大金王朝》气象恢宏,全书煌煌123万字,讲的主要是金朝的发家史,在时代风云际会中的宋辽金三国争霸,一个国家缘何衰败、另一个国家又如何崛起。鉴于该书的主旨,燕京城只是故事演出的一个舞台,因此直接描写金中都的篇幅极少,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所以,截至2025年岁末,真正以中都城和中都人作为重点表现对象的文学作品,目前就只有郭大熟的“中都三部曲”这个唯一。
而这个“唯一”能否成为“第一”,还有待郭大熟老师的“最后一哆嗦”。
由此,想到了一个问题:“郭氏金中都”的颜色,应该是忧郁的蓝色。为什么是“忧郁”?因为,不同于那种廉价的乐观主义历史观,在我看来,人类有史以来的作为和命运一再证明:悲怆才是历史的主旋律。正如同加缪借西西弗推石上山这个典故,喻示人世间深刻而无所不在的荒谬,而这种荒谬或许就是人生的本来意义。至于为什么是“蓝色”,坦率地说:不知道,只是在个人的想象中,只有蓝色才能最准确地表达出我对忧郁的感受。
黑格尔和马克思都认为:凡是现实的,就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就是现实的。这里他们强调的是:历史的规律与现实能否契合,是需要条件的。现实生活中,我们总是希望“理应如此”,结果却往往是“未必这样”,正是因为相应的条件尚未具备或者干脆就是很难具备。
“郭氏金中都”使我们看到:期待历史的“应该”,只能是后见之明,我们不能苛求前辈比我们聪明。设身处地地想一下:当时的中都人,生逢改朝换代之乱世,外部世界动荡不定,正像燕山社为《春雷引》推出的文创周边“衔蝶衔蝉”双猫钥匙扣所喻示的那样,阴阳盛衰不断翻转,“人或为鱼鳖”。中都人没有上帝视角,不会顾及身前身后名,不会考虑自己“应该”做什么。他们所做的,不一定是他们“应该做”的,而很可能只是他们“能够做”的;事实上,在更多的时候,他们只不过是做了自己“不得不做”的事情。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自己是否意识到了这些,也完全无关紧要。就像刘慈欣笔下冷酷面对地球人的三体人:我要灭绝你;此事与你无关。
文学家主要不是“讲”思想,但是,他必须“有”思想。“金中都三部曲”写完前两部了,郭大熟应该而且可以对自己心目中的中都人做出人性判定和命运裁决了。在完颜氏执掌政权的那120年里(1115~1234年),女真民族正在从游牧部落走向农耕村镇;燕京城正在从区域性都城走向全国性都城;女真文化正在从骑马射箭、萨满崇拜走向诗词曲赋、文房四宝——那是一个崭新的、令人惊艳的、使人迷恋其中而不能自拔的星空……就像宇宙中的一个黑洞。
金人正在尽自己的最大努力走向未来,但是他们命定式地属于过去。在“郭氏金中都”里,曾经辉煌的依旧辉煌,而即将逝去的却已经开始逝去。北京电视台曾经有一档节目,每当音乐响起,屏幕上就打出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废话”:“生活,就是一个七日,接着一个七日”,于是人们不断探索,不断抉择,不断失去,不断再上路。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中也有“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他们当然不甘心就这样逝去,他们当然希望千秋万代永世辉煌。但是,历史留给他们的时间确实不多了。这种过渡性的历史方位,决定了中都人的内心深处,必然是十分困惑、百般纠结、万分撕裂的。
国家大剧院即将推出《金中都》《元大都》《紫禁城》三部原创话剧,旨在探寻北京作为历史古都的文化根基与精神源流,把尘封的历史转化为鲜活的舞台叙事,让文物在剧场中“活”起来。编剧熊召政“剧透”:话剧《金中都》主要是讲述迁都北京的历程。在导演王瑞看来,《金中都》这部剧的主角完颜亮是一个非常矛盾的人物,他希望话剧《金中都》能以艺术化的方式填补观众对相关历史了解的空白。完颜亮的饰演者祖永宸认为,完颜亮既有一种艺术家的烂漫纯粹,也是一位孤独的改革者,同时又是一个被权欲和疑心撕扯的普通人。老国太兀鲁的饰演者萨日娜感觉到,话剧《金中都》所描绘的女真,既是一个求生的民族,也是一个求变的民族。由此可以看出,这依然不是一个完整的金中都,站在大舞台“C”位的也大概率不会是中都市民。由此也可以看出,即使面对“国家级”大剧的挑战,我们的大熟老师“还有戏”。
在鲁迅先生看来:悲剧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撕碎了,拿给世人看(大意)。周思成认为,鉴于金朝相关皇帝的独特气质,“按照古希腊人的审美品位,武王伐纣写不出动人的悲剧,金朝的灭亡却可以”。我觉得,他的这个感觉和判断相当准确和深刻,可以给人带来有益的启示。
刘宗坤在《一场持续了半个世纪的法律枪战》一文中写道:塑造人们历史观念的,往往不是历史事实,而是对历史的想象。热映电视剧《沉默的荣耀》中的那句“若一去不回,便一去不回”,之所以令荧屏下众看客“泪飞顿作倾盆雨”,除了革命先辈那种鲜明而坚定的政治倾向令人心动,其实更重要的还是这句话中流露出来的那种信念一旦确立便不再动摇“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以及这句即将成为经典的台词所隐含的普遍而久远的意义。
当然,历史题材的“郭氏金中都”与现实题材的《沉默的荣耀》不好拿来直接比较。但是我们看到,在《斑斓乡》中,曾经不可一世而存在感却一直很弱的中都人,将走向自己最后的辉煌,最终将走进历史的深处,留在后人心目中的形象则愈加模糊。在这个历史的转折点上,前面提到的中都人心中的种种困惑、纠结、撕裂,必将会发展到极致。聚焦各个层面的中都人,尤其是生活在中都城底层的社会群体,用艺术的手法,生动而客观地揭示这种困惑、纠结、撕裂的必然和意义,展示中都人在困惑、不甘、奋勇中走向混沌未来的众生相,正是“郭氏金中都”的价值所在,正是郭大熟的贡献所在。
那么,让我们期待《斑斓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