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互照亮——何立文188体育官方ios集《二十一个汉字》读后
在文学日益边缘化的今天，被万众冷落的文学有没有用？一个自小迷恋阅读的儿童长大后会成为一个怎样的人？一个整天着迷于从文学与艺术视角观察人生、体察世界的人，他的内心世界又会怎样？我们所熟知的“文学有无用之用”这一观点中的“无用之用”又为何物？所有这些答案，我觉得都藏在何立文这本名为《二十一个汉字》（百花文艺出版社，2025年）的作品集中。
于我亦师亦友的何立文，生活在江西新余，微信名为“乡下人”。认识他十多年，这一名称从没改变过。我之前对它既没有细品，也没有深究，通读这本188体育官方ios集子下来，才知道“乡下人”对他意味着什么。这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情怀，也是对于自己身份的永恒定位，是不为时空流转、改变而撼动的座右铭。同样打小在农村生活、后来移居城市，自小热衷于阅读的我，真是心有戚戚焉。
读他写幼时生活的文学片段，轻易就产生了代入感。譬如他在《囚》中写自己与班上几个调皮鬼偷摘学校附近村庄一户人家的李子，结果被主人逮个正着，到老师面前告了一状，被老师关在办公室，不让吃饭。还有，他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未获同学钦佩，反而招来含混不清的嫉妒与耻笑。在《你》中写对“我”产生误会的母亲“二话不说，把我捆在梯子上，拿绳子抽我，对我的哭声与解释根本不听，说我在撒谎”。又写被人误导的母亲“夺过烧火棍，噼里啪啦给我一顿抽，棍子雨点般落在我的屁股与小腿上”。如此种种，似乎写的是我的故事。
我们那一代人的童年，就是在家长误会、同学排挤中过来的，但在作者的文章里，几乎看不到对遭遇不公的怒气与怨恨，而是他对阅读的兴趣和自小要“考出去”的决心。《二十一个汉字》详细列出了作者每个阶段的读书书目，也数次抱憾自己童年、少年，甚至从乡村调到城市工作之前的阅读狭隘。可是，我想，正是这些作者事后觉得“狭隘”的阅读，却让当初生活在僻远乡村的少年打开了视野，在他小小的胸膛中植入了要改写自己人生的想法。
的确，广泛的阅读，坚持不懈的写作不但改变了作者的人生轨迹，也让他的内心越来越敞亮。多年之后，当他回望童年，回望那些被母亲误会、殴打的经历时，他是这样想的：“子女一堆，张口吃饭的人多，生活压力自然倾斜在你和父亲身上，干不完的农活已经令你筋疲力尽了，儿女的顽劣自然会燃起你的怒火。”当母亲自责说“当初管教你们太紧了，把你们管得一个个胆小如鼠”时，作者却觉得“胆小如鼠可能也是一件好事。至少它让我懂得，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可以做；什么人可交往，什么人应该远离”。作者的态度豁达、通透，对过往的不幸遭遇没有丝毫的怨尤。我想，这正是阅读照进心灵的必然结果。
《二十一个汉字》是一个人阅读的进阶史，是一个人的成长史，也是一个人的心路历程史。说它是个人阅读的进阶史，是因为如前所述，作者总是耐心细致地罗列每个阶段所读的书籍、阅读体验和感悟，娓娓道来、情真意切。说它是个人的成长史，是伴随对阅读的理解、写作能力的提高带来的职业上的变动，写作及生活环境方面的改善。说它是个人的心路历程史，是因为作者不只是纯粹的阅读者与写作者，而是早早将文艺种子嵌入自己的生命中：起初通过看电影、练书法、欣赏音乐来体悟人生；后来，即使是一小片阴影、一滴露珠、一只虫蛾、一花一叶，他也能从中洞察人生，思接千古，从而使心灵抵达高远幽深的境界，生命因此饱满、透亮而洁净。这归功于作者长期坚持的文艺生活。
在翻阅这本集子里的多数作品时，我多次想起罗兰·巴特关于“写作的秋天”的论述。巴特认为，写作的秋天状态是一种累累果实与迟暮秋风并存的状态，写作者的心情在对已逝之物深信和质疑之间转换不已。这种状态强调了写作过程中的变化和成熟，与“中年写作”所强调的写作成熟状态有一定的契合之处。
《二十一个汉字》正是这种“中年写作”状态下的产物。对于阅读、写作，乃至对世间万物的认识与体察，作者凭借的不是颟顸的热情或瞬间的冲动，而是自然状态。这种状态是持久的、人物两忘的、天人合一的相融相化。
自然，他的笔下也不乏疑惑、质问、迷思乃至自我弱化的成分，然而这些在我看来，都不过是“写作者的心情在已逝之物与深信和质疑之间转换不已”的组成部分。譬如开篇《空》中，他写道：“他陆陆续续写下一些文字……却成了质疑自己的有力证据——这些文字意味着什么？这样写下去有何意义？数十年如一日的生活方式值得继续坚持吗？像参加一场高手如云的长跑比赛，他在喘息与汗水中低头看见自己虚弱的影子。影子在灰白的水泥地上缓慢移动，虚幻而飘忽。”“我极力想做好一个父亲，得到的却是茫然失措。十五年倏忽而过，蓦然回首，我甚至觉得‘父亲’这一家庭角色赋予我的是一片荒芜……”在《囚》中，作者先是想到“生前留下的痕迹终归有一天会被人遗忘。说到底，我们其实都是时间的囚徒。在时间织成的囚笼里，一切挣扎和奔突都将消于无形”，后面甚至发出类似屈原的天问：“那么，苍茫天地间，我作为一个存在物，究竟有何意义？”
类似这样的追问与质疑，在我看来，不但不会动摇个体对生命终极意义的求索，相反还能坚定他在这条道路上一直探索并找到答案的信念。正如他后来所写：“我想，破除虚无的唯一办法是在另一个维度上创造一个世界，一个辽阔幽深的世界。在耗尽心力创造这个奇妙世界的日日夜夜里，我的灵魂之翼得以最大限度地伸展，万物在它的庇护下繁衍生息、欣欣向荣。我想，那一刻所有禁锢都将灰飞烟灭。”
如此质疑或许在作者的生命中仍然会延续下去，然而，每一次质疑必将是更加坚定的深信，个体责任就是这样一次次怀疑，又在怀疑中得以一次次确立。譬如“我”怀疑并且愧疚自己因为脾气暴躁做不好父亲这一角色，现实当中却为了孩子数易其居，为了孩子殚精竭虑。“我”在和“你”争吵后，忍受不了“你”的刻薄和暴躁，真想和“你”分开，可是，“风暴”过后，“我”铿锵地掷出：“我想，人无完人，与其性格模糊，不如个性鲜明。和你在一起，有时像坐过山车，跌落和抛起之间，也能享受人世清欢……我与你已经厮守了二十二年，还将厮守若干年……这是一场豪赌，以全部的情感和一辈子的幸福为赌注。我愿意下注。”
我一直认为，怀疑、反思、遴选、独立、坚守……这些品质的养成是与长期的文艺熏陶分不开的，它让人能够屏蔽一些东西，也能让人坚守一些东西，使人葆有貌似格格不入实则出淤泥而不染的情操。譬如面对喜欢在酒桌上捉弄下属的个别领导，他能够站起身来大声抗议，拒绝从命，并且以胸中块垒化为笔下文字：“以酒为媒展示权力与地位的做法已演变为不成文的规矩，在我看来，这是一种十分变态、扭曲错位的现象，与喝酒的本质背道而驰。”（《酒》）
综上所述，《二十一个汉字》是一本关于一个人的文艺养成记的著作，是一位文艺少年成为文艺青年再如何成为文艺中年的进阶史与成熟史。人到中年，写作者的心情在累累果实与迟暮秋风中，在已逝之物里，在深信和质疑中嗟叹不已、曲折前行，在琐碎坚硬的日常中树起一面个体责任的大旗，以宽容和良善之心体味世间万物，相互照亮。
（作者单位：江西新余钢铁集团有限公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