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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读张定浩《一些与舒伯特有关的事物》
来源:《芳草》 | 魏天无  2025年12月09日22:12

诗人的诗当然首先是写给自己的,写给他生命中邂逅的人与事,或者那些尘封在历史与书籍中的,那些成功地让自己活在不朽作品中的。德国哲学家阿尔贝特·施韦泽曾说:“我们每个人都应深深感谢那些点燃火焰的人。如果我们遇到受其所赐的人,就应当向他们叙述,我们如何受其所赐。”②每个人在生命的每个阶段都会有如此的邂逅,如此的感怀与敬畏,因此会与这样的诗产生和声般的共鸣。

从阅读的角度说,张定浩的这组诗不只是写给同道的音乐爱好者、资深舒伯特迷的,更应该是写给如我这般对其所知甚少的乐盲的。这就衍生出两种阅读视角。前者能很自然地将眼前的诗与舒伯特的生平、作品相连,形成互文。他的理解可能更贴近诗人的意图。后者将只从字面或对音乐的一般性了解上,解读文本。不过,每一种视角中融合的都是阅读者个人化的感受,如同诗人的写作。

由于这组诗题材的特殊性——以享誉世界的音乐家的生平与作品为对象——我觉得它还触及一个古老而重要的诗学问题:诗与音乐在媒介上的差异。换言之,诗人给自己布置了一道难题:如何用语言去感受、表述音乐。百年前瓦雷里就颓丧地说,诗人掌握的原始材料——语言——除了应用于最简单、普通的生活需要之外,“完全是一种准确性工具的对立面”,除非有某些极其罕见的巧合,“它不具备任何成为诗歌工具的条件”。而音乐家掌握的发声单位——“音(son)”——“适合于形成连贯的组合,形成连续或同时的系统,其结构、连贯、交织和交叉呈现在我们面前”。因此,“音乐拥有一个绝对自我的领域”③。尽管张定浩在诗歌写作中尝试过音乐性的建构,如诗集《山中》中的一些诗,但他并没有追求瓦雷里式的“纯诗”的意愿;相反,他看重语言在表述复杂世界、精微感受时的那种粗糙感或颗粒感。就像人生始终在生存与死亡、上升与坠落、痛苦与狂喜之间摇摆,诗歌在“纯粹”与“不纯”之间获得它的立足之地,它的价值与力量。诗人代表作之一的《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表明了这一意旨:“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琥珀里的时间,微暗的火,/一生都在半途而废,/一生都怀抱热望。”我想,吸引诗人提笔书写舒伯特的地方,正在于后者是一个“不彻底”的人,一个充满矛盾与分裂的人,一个在31岁就追随其偶像贝多芬而去的人。“在普遍的命运中/一切都不曾完成”④。

这组诗有一个和缓的开篇:节奏的平缓,语调的平和,对应着世人对“可怜的舒伯特”生前的普遍印象——“没有钱,没有爱,没有名声,也没有健康”⑤。标题“歌”字面上指歌声、歌唱,兼具生活之歌与音乐之歌的双关义。它也特指舒伯特音乐中的小型作品,即“歌曲”,与大型作品如交响曲、歌剧、宗教音乐、室内乐等相对。舒伯特最早出版的都是歌曲,而且将“歌”从边缘的音乐体裁提高到了令人尊敬的地位,他也被加冕为“歌王”。歌曲的歌词主要来自歌德、席勒以及朋友们的诗作。在他生前和身后,人们以“舒伯特之夜”的名义举办音乐活动,少则几人,多则百人。在这首开篇诗章中,更富双关意味的是“剥离”:“可怜的大师”将自己从冷漠的世界、“模糊的朋友”中剥离出去,而他的每一首歌也从“原先的世界”脱离,在“完整,悠长”中建构一个新的世界。在生活的海洋中,舒伯特以歌的形式与形似座座孤岛的他人彼此相望,但从未融入其中。诗人鲍恩费尔德的诗曾被舒伯特谱过曲,他在1828年的新年颂歌中写道:

语言的魔力,歌的源泉,

这些固然神圣,却也会枯竭;

歌声不再浩荡流淌,

因为歌手本人也会逝去:

百川归海,

歌手回到歌之源头。⑥

诗一语成谶:当年11月19日,舒伯特遽然离开人世。《歌》一诗的结尾与这首诗形成互文,但却有属于自己的语境:从人世间将自己一再“剥离”,是为了与一首首歌相融合,不再分离。

第二首诗可视为一个双重文本。“四手联弹”是“舒伯特之夜”上常见的钢琴作品,舒伯特兴之所至时也参与其中。他最长的一部作品是四乐章的二重奏,也称“大二重奏”,他在手稿上题写了“四手联弹二重奏”的标题。如果从这首诗与第一首诗的连贯性上看,第一节、包括第二节,依然在表述茕茕孑立的早熟的大师与世俗、人群的隔膜,既是由于他乖僻的个性、对繁文缛节的不屑,也是因为他全身心于创作。“如漂泊于雪中的异乡人”的形象令人想到德国诗人G.特拉克的诗:“窗棂披着落雪,/晚钟长鸣,/房屋装扮一新,/为众人摆好了饭桌。//漂泊者们,三三两两,/从昏暗的路途来到门前。/恩惠之树开满金色的花,/吮吸着大地的寒露。”⑦特拉克也曾写过“灵魂是大地上陌生的某物”的诗句,海德格尔评述道:“孤独亦即灵魂是漂泊者。它内在的热情受命而必得在其行程中承担天命,如此而使灵魂进入精神。”⑧而舒伯特一生都被爱和痛苦撕扯着,在《我的梦》中他曾自述:“每当我想歌唱爱,它却变成了痛。而当我想歌唱悲伤,它却变成了爱。”⑨他试图将“对于分享和亲密的渴望”融入作品中,但也清醒地意识到渴望仅只是渴望;也正因如此,渴望才成其为渴望。德语中,“Sehnsucht”(渴望)常指对无法触及的理想、远方或终极意义的深切渴求,具有浪漫主义色彩,甚至包含对“渴望本身”的迷恋。比如叔本华用它来形容人类对超越生存意志的精神追求,浪漫主义诗人诺瓦利斯等常以此表达对“无限”的向往。明知徒劳却依旧不舍追求,这几乎是所有艺术大师共同的精神个性,因而也都以“异乡人”的面目现身于众人。

说这首诗有双重文本意味,是因为除上述理解外,诗人实际上是以“双”手联弹来暗喻舒伯特的情爱世界。这一方法也正好是诗与音乐相契合之处。从最早的歌开始,舒伯特就利用物质世界的现象来比喻心理状态,如《纺车旁的甘泪卿》中的纺车,《魔王》中马奔驰于暴风雨中等。“双”手联弹不仅需要演奏者技巧的醇熟、配合的默契,而且需要彼此心灵的相应。它成为诗人张定浩用以表达二人之间“距离的折磨”“隐藏的爱”“残忍的温柔”的最佳方式。尽管研究者和传记作家对舒伯特所爱之人说法不一,但从这首诗结尾引用的“反正一切都是献给你的”的话来看,指的是舒伯特暗恋的凯洛琳·艾斯特哈奇伯爵小姐,他曾是她的家庭教师。一部回忆录中写道,有一次凯洛琳开玩笑地说,舒伯特从来没有把任何作品题献给她。舒伯特回答道:“那又何必?反正一切都是献给你的。”⑩不过,是否了解这一具有传说充分的事实,并不影响对我们这首诗中暗喻的理解。

第三首诗如同音乐作品中的展开部,无论我们是否知道“C大调”的确切所指⑪。诗人开篇即表明“你无需理解这段音乐”;理解同样是一种“渴望”,可望而不可即。也如同音乐中的展开部是对呈示部主题材料的深度发展,这首诗既是对贯穿组诗的旋律的复现,也有情感上的深入。就前者而言,痛苦萦绕着舒伯特短暂的一生,而按照海德格尔的说法,“只有在痛苦有助于精神的燃烧时,痛苦才是真正的痛苦”⑫。舒伯特大量的音乐作品,尤其是大型作品,在其身后才被发现、整理、出版并受到高度赞誉,这是他生前屡遭挫折、郁郁寡欢的真实写照。当然,这痛苦也与他的双重性格有关。舒伯特曾为寄宿学校的同学约瑟夫·凯纳的三首诗配过乐,凯纳在传记中说,舒伯特深受“灵魂的分裂之苦,一个灵魂朝上高飞,一个灵魂沉溺在污泥中”。不过,吸引我们注意的是诗人对“C大调”乐音的想象性描述:

透过冬日清晨极度明亮的空气,

你有时能看见很远处

那个背负寒冷天穹的

矮小身影,被罚做永恒的苦役,

替我们守护着

那些沉默无助者,

那些深陷困厄无法动弹的人,

那些从未被爱过的人,

那些临终病床上受辱的人。

这里有诗歌语言的准确性(“冬日清晨极度明亮的空气”),有“矮小身影”形象的写实(舒伯特个头矮小)与写意(为生活的苦难所压低)的融合,有艺术家在精神劳作中普遍感受到的西绪福斯式的命运(“被罚做永恒的苦役”),同时揭示了舒伯特的音乐给予受苦受难者的心灵慰藉——“那些”描述的舒伯特的个人遭际(比如他的死因始终是个谜,但很多人相信他死于淋病并发症。“临终病床上受辱”即指此),却又超越个体而福泽众生。

第四首“最后的奏鸣曲”当是指舒伯特的《三首钢琴小品》,创作于他去世前两个月。他并不知道自己将很快离开人世,所以这些作品并不是基于告别的目的所写,其中回顾了他一向钟情的、反复探讨过的主题,比如死亡。《舒伯特传》作者说,他一生都对死亡的主题很着迷,“欢乐下面常常隐藏着典型的维也纳式的阴沉力量”。诗人用“纯洁坚定的晶体”“拒绝抵岸的海浪”和“灵魂的山谷”等意象,将和弦的虚空予以实体化。而且,与前三首诗相比,这首诗诗行明显变短,每一节均有连续的跨行,暗含着音乐家生命最后时刻的加速到来。

第五首的“未完成”至少有三层意指。一是指舒伯特的《未完成交响曲》,一直不为人知,在他死后四十多年才首次上演,标题也是后人所加。二是指他未竟的事业。人们无法想象如果他的生命延续,将会涌现多少伟大的作品。三是指艺术的永在途中。这与其说是饱含怅惘之情,毋宁说是对艺术将伴随人类永存的信念。“人生是一场毫无希望的战斗”,这并不意味着你是选择缴械投降还是继续披挂上阵。哲学家对人的终极命运的思考,似乎是为舒伯特的一生所做画像:“可能之事皆不可得,除非你执着地寻觅这个世界上不可能的事。”⑬诗人的如下诗句,在河流与河床、失去之物与波涛之间,仿佛构成了“对位”:

在此处,音乐是河流也是河床,

我们是岸边的失去者,

也是由失去之物所构成的波涛。

无河流也就无所谓河床,而河床造就了河流曲折蜿蜒的形态;失去之物邈远而不可见,波涛的鸣响在眼前飞奔而逝。诗人最终回归到诗歌,回归到诗歌与音乐的“普遍的命运”:在虚无的世界里继续着“不可见的创作”。

从不同的角度,我们可以说张定浩的这组诗选取了舒伯特短暂一生的几个片段或话题;也可以说,诗人从舒伯特最早创作的歌开始,一直叙说到临终前的《未完成交响曲》,其中包括他时常拮据、窘迫的生活,分分合合的朋友,出于羞怯而未言明的情爱,以及他对人生即失败的痛彻认识。或许诗人更想表达的是,与舒伯特有关的这些事物,既与诗人自己,也与每一个写作者相关。我们终将是失败者,但“生命不承认失败,生命是永恒燃烧的冰”。

注释:

① 标题出自舒伯特音乐作品中反复引用的歌词。

②《对生命的敬畏——阿尔贝特·施韦泽自述》,陈泽环译。

③《论诗》,段映虹译。

④《未完成》。

⑤《舒伯特传》,克里斯托弗·H·吉布斯著,秦立彦译。

⑥《舒伯特传》。

⑦《冬日的黄昏》,成穷译。

⑧⑫《诗中的语言——特拉克诗作的探讨》,余虹译。

⑨⑩《舒伯特传》。

⑪ 可能指舒伯特《C大调奏鸣曲》,人称“遗珍奏鸣曲”。

⑬《以政治为业》,马克斯·韦伯著,李康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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