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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5年第10期|范墩子:恍惚
来源:《草原》2025年第10期 | 范墩子  2025年12月15日08:30

这个故事是朱雀市场里的一位装修工讲给我的。他只比我大了三个月,但他在西安已经打拼二十年了。他当过小工,开过黑车,学过修摩托,还干过别的一些营生。每回见面,他总会开玩笑地告诉我,虽然他的生活不容易,尤其是刚来西安的那几年,但他可从没有干过违法的事情。几年前,是他帮我装修了南郊的新房,得知我们来自同一个乡镇且同年毕业于同一所初中时,我们都分外惊喜,就彼此留了电话。他没读高中,初中毕业后,就进城谋生活了。后来每当朋友买了新房需要装修时,我总会把他介绍过去。给我讲述这个故事时,他很激动,数次哽咽,当时就坐在大兴善寺门口的路沿上。

那是夏日的一个午后,天气闷热,没有一丝风,太阳就悬在我们头顶。他对我只提了一个要求,希望我能够如实记述,不要添油加醋。可你们也知道,我的职业是一名小说家,虚构是我的看家本领。以往我出版的小说,或多或少都有想象的成分。我将刚买来的冰镇啤酒递给他,他咕噜咕噜猛灌几口。我对他说我会尽量达到他的要求,可我心里并不这样想。我厌恶别人对我的写作提要求。但转念想,为什么要同他计较呢?他只是希望我能把这个故事写下来,况且言辞那么诚恳。既然如此,我就尽力以他的口吻来讲述这个故事吧。

我知道你是一位不错的作家。我们认识几年了?有七年了吧?真不敢想。本来我并不打算把这件事讲给别人的,但见了你,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忍不住想讲出来。你知道,我嘴一直很紧,很少嚼别人的舌根。你是我唯一认识的作家,以前总以为作家活在语文课本里。还是不废话了,直奔正题吧。

我要给你讲的是我小叔叔的故事,之所以忍不住想讲给你,是因为每次想起他来,总觉得他是一个谜。以咱们那里人的眼光看,他沉默寡言,也不机灵,是一个没有出息的人。可在我的印象里,他神秘得像一个幽灵。

你们家离我们家不远,我不知道你见过他没有?他比我只大了七岁,我是跟在他屁股后面长大的。这样说,一点也不夸张。他很少笑,话也少,小时候,他常常带我去离村子很远的一片野生杏林里玩。我现在还能想起来,每到春上,漫山遍野的杏花,映衬着原野的荒凉,他叫我一个人坐在地上玩,他则在荒草里一躺就是大半天。他那时候,已经学会了抽烟。他躺在草丛间,望着蓝天,被风吹掉的杏花不时落在他的脸上。我根本猜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野生杏林的南边是连绵的沟壑,在附近的麦田里,有一棵千年老榆。老榆树树冠高大,树影几乎罩住了整块麦田,凸显在地上的树根相互盘绕,其中有一截树根像拱桥一样悬在树干旁。我记得很清楚,每当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总会上前抱住那截树根趴在上面,那样子,就像两条巨蟒缠在一起。

“枣,你在干吗?”我问。

“枣”是比他大的那些孩子给他起的外号。我一直不习惯叫他叔叔。

“嘘!”他朝我作出闭嘴的手势。

“怎么啦?”我望向四周,春风掠过麦田,麦苗像海浪在涌。

“树在对我说话。不过你是听不见的。”他说。

“为什么我听不见你却能听见?”我也将耳朵贴在树根上,却只能听到从沟畔传来呜呜咽咽的风声。除此之外,什么声音都没有。

“树的话,得用树的方式来听。”他朝我笑起来。他的笑显得干涩,头顶上的榆树枝已经抽出了嫩叶,一群麻雀在树顶叽叽喳喳地叫唤。

“什么是树的方式?”我听不懂他的话。

“等你长大了听吧。”说完,他不再理我了。

遗憾的是,直到今天,我都没有像他那样趴在那截拱起的树根上听树的说话声。你认为他真的会听到那棵老榆在对他说话吗?看起来,他一点儿也不像是在逗我玩。他那副沉浸其中的样子让我真觉得他听见了。

他自小就害怕我爸爸,我爸爸你肯定知道,咱们那里的人都叫他刘大勺,他是一名乡村厨师,四里八乡,凡有红白喜事,总能见到他的身影。小叔叔十四岁的时候,突然不念书了,为此,我爸爸狠狠地揍了他一顿,但无济于事,他坚决不愿再去学校了。自那以后,他就跟着我爸爸到处跑了。老实说,后来我初中毕业后,不愿意再念高中,和他有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他一直有种模糊的亲切感。那种感觉让我在内心深处渴望成为他那样的人。

他显然有当厨师的潜力。他跟着我爸爸,兢兢业业,从无怨言。没几年,他炒菜的手艺也非常出色了。我爸爸也很信任他。

小叔叔十八九岁的时候,颇有些名气了。人们不仅觉得他菜做得好,更觉得他行事稳当,诚恳靠谱。他总会站在主家的角度考虑问题。后来,他就开始一个人接活儿了,我印象里他一直很忙,甚至有时还出省去平凉和庆阳一带。他二十二岁那年,买了辆凯迪拉克。表面上,我爸爸虽然没有直说什么,但从他那黑沉沉的脸色看,他很不高兴。他在我奶奶跟前破口大骂,说我小叔叔肯定在外头没干好事,不然凭他一个厨师,怎么能买得起这么好的车?

我奶奶顿时就慌了,忙问我爸爸怎么办。就是那个时候,我爸爸贡献了至今在我看来最愚蠢也最糟糕透顶的主意。我爸爸对我奶奶讲:“他也不小了,该给他说个媳妇了,一成家,我们就用不着再操心什么了。”

很快,我看到了爸爸和小叔叔激烈争吵的场景。我当时并不了解他们在为什么事而争吵。奶奶也参与了进来,甚至对小叔叔以死相逼。整个家庭处于一种极度紧张的气氛中,每个人心里的怒火都有可能随时喷发。

那段时间,正赶上我在家,小叔叔也没接活儿。有天下午,他带我出了门。朝南走了一段路后,他将车停在了路边,那条土路几乎没人走,杂草丛生。我默默地跟在他后头走,走到那片野生杏林时。黑云四起,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没有停下来,而是径直穿过了杏林,走到了那棵老榆跟前。忽然间,白色的闪电像利剑一样从天上划过,轰隆隆的雷声就悬在我们头顶。我恐惧极了。但小叔叔连头也没有抬一下,等他刚抱着那截大树根趴在上头时,大雨就下开了。

那场雨大极了。仿佛天上裂开了一道口子,哗啦啦地往下倒水。雷声愈来愈大,我那会儿,心里又急又怕,真害怕被雷击中,便拼尽全力跑进旁边一个废弃的窑洞里。小叔叔还趴在树上,纹丝不动,大雨早将他浇透了。

“枣,赶紧过来!”我站在窑洞门口朝他大喊。

雷声从老榆树那庞大的树冠上头滚过。他不吱声,像死了一样。

没一会儿工夫,麦田里就汪洋一片了,黄褐色的泥水顺着地头低洼的地方急速涌过。雨水溅起白色的水雾,白腾腾地笼罩在麦田上头。对岸那翠绿的树林渐渐消隐在雾气之中,雨声令我心烦意乱,我好几次想冲出去叫他,但连续的闪电死死地将我定在原地。不远处的杏林在暴雨里东倒西歪。

天空起初还是银黑色,渐渐地变得透亮起来,每一滴雨水都结结实实地砸在地上。一只鸟雀都看不见,也不知道这个时候它们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感到喉咙发干,胸前有一股沉重而又悲哀的气息在激荡着。

“枣!枣!枣!”我还在喊。

他仍不吱声。该不会被雷击中了吧?

雷就悬在头顶,我站在原地不敢动弹,一直到雨停。水雾还在弥漫,浑浊的雨水几乎淹没了麦苗,整个田野一片死寂,风不时从远处刮来。我踩着泥水,连忙跑到老榆跟前,他像死了一样将身体紧紧地贴在那截树根上。

“枣!枣!枣!”我抱着他摇晃。

他微微抬起头,我顿时松了一口气。他明显哭过了,眼睛红红的,雨水不时顺着他黄亮的脸上淌下来,他也不去擦。他在我的面前,大概又抱了许久,才缓缓从上面跳下来。他一句话也没有对我说。当他朝着杏林跟前走去时,望着他的背影,我忽然意识到,一直以来,我并不怎么了解他。

那个月里,不时有生人到我家来,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说媒的人。亲事很快就定下来了,就定在次月的十六号。虽然有媒人在谈,但我知道,背后的一切都是我爸爸定的。我爷爷去世后,家里都是他说了算。

虽然小叔叔是他的亲弟弟,但有时候我会觉得,他内心深处一直把我小叔叔当成儿子看。我不知道我小叔叔有没有这种感觉。总之,那门亲事定得很快也很顺当。现在让我看,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那些天,我一点也不知道小叔叔在忙什么,或许他和定亲的姑娘见了两面?他很少把他的事给我讲。他总是把什么事都装在肚子里,独自吞咽,独自消化,独自反刍。

我心里明白,他一直将我当孩子看。尽管他并没有比我大多少。

那些天,我们几乎没有说话。每次碰见他,他只是朝我露出尴尬的笑容。我以为他很开心,毕竟对一个男人而言,结婚是一生中最重大的事情。

举办婚礼的前夜,我见了他一面。当时我正在新房里张贴喜庆画报,堂弟堂妹坐在沙发上吹气球,猛然间,他像一道黑影一样闪进屋内,大家都朝他恭贺,只有我在惨白的灯光下捕捉到了他脸上浮现出的奇怪表情。

他显得很慌张,眼睛六神无主,就像刚刚害了一场大病。他时而看向站在椅子上的我,时而望着旁边的新柜子。他的头发乱糟糟的,当时穿了一身比他大出许多的蹩脚西装。我以为他在找什么东西,便问:

“枣,你找什么呢?”

“嗯?”他看向我,表情呆滞。

“你看起来,脸色不是太好。”我说。

“嗯。”他用极快的速度揪了一下额前的头发。

“你不是因为太激动才没睡好吧?”我打趣他。

他站在原地发愣,似乎也不知道自己该干点什么。

堂弟堂妹轰地一下笑开了。他站了片刻,转身离开了。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晚后半夜,他忽然消失了。就像一只麻雀消失在茂密的森林里一样,无声无息,无影无踪,人间蒸发了一样。

天快亮时,他还没有出现,我爸爸和家人才慌了。他的电话也关机了。他的车也不见了。哪里都找不见他的影子。没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他消失在了那晚清凉的夜风里,消失在了那晚迷蒙而又金黄的月色里。

那场婚礼注定成为了我们那里的一个笑料。我爸爸也因为那件事情,好长时间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我记得很清楚,女方的家人和亲戚来我们家闹了很多天,他们把定亲的物品狠狠地摔在我们家门口,站在门口破口大骂,甚至还把臭气烘烘的脏水泼在我们家的红铁门上。我爸爸坐在庭院里,耷拉着脑袋,狠命地抽烟,一言不发,任凭别人把唾沫吐到他的脸上。

我毫不夸张地告诉你,尽管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但至今我爸爸还没有原谅小叔叔。每当别人在他面前提起小叔叔时,他的脸色立马就变了。他对别人说他没有那个弟弟,他就当他已经死在外头了。这是我爸爸的原话。但我觉得,我爸爸那样说,只是因为当年那件事情伤害了他的脸面。他当然希望有朝一日他的弟弟能跪着出现在他的面前,向他低头认错。

小叔叔消失后的前几年,还会有人提起他。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人也渐渐地把他忘了。就算被人提起,也只是对他发表几句不痛不痒的看法。但我奶奶忘不了他。她整天坐在炕上以泪洗面,也极少出门了。她更加迷信了,每天按时烧香,无时无刻不在念经,为我小叔叔祈祷。小叔叔消失后的第四年,我奶奶去世了。令人失望的是,在她的葬礼上,大家依然没有等到小叔叔的身影。我的那些亲戚们,个个气得咬牙切齿,在我爸爸面前反复唾骂他。

我那时候,多少有点恨他,直到今天,我依然无法理解他为何要在那晚上消失。难道离开村庄,离开家人,就能像鸟雀一样自由飞翔吗?

我爸爸还去西安找过他,但都无功而返。你知道,茫茫人海里,要找见一个人,就好比要在大海里寻找一条鱼那样困难。甚至有的时候,连我也把小叔叔忘了,就像这个人从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一样。我相信,所有认识我小叔叔的人,包括我爸爸在内,那时候都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他肯定死了。因为人们都相信,如果他没死的话,没有理由不回来。

我再没有去过那片野生杏林,也没有再去看那棵老榆。刚到西安那几年,我偶尔还梦见过那个地方。梦里总是一望无际的杏林,杏花遍布山野,在春风中微微摇曳。牧羊人的歌声从远处传来时,杏花就飞舞起来。那无尽的花瓣几乎将我淹没,每当我伸出双手去抱住面前的杏树时,每次都会惊醒。

在西安打拼多年后,我把小叔叔彻底忘了。再也没有人在我的生活里提起他了。你想想,我刚到西安那年才十六岁,什么也不会,开始时就在一些工地上给人家当小工,那时候是真的累呀,夏天的时候,我还多次中暑。这些,我都没有给家人说过。既然我铁了心来西安闯荡,就算累个半死,我也得扛住。跟我一起当小工的有两个同龄人,他们干了一段时间后,受不了,就离开了工地。后来再听到他们的消息时,他们已经涉嫌入室抢劫而被警察带走了。

生活真是不容易呀,尤其对那时候的我而言。我只好咬紧牙关,硬着头皮往前走。我不怕吃苦,你也知道,我干了很多份工作,被人嘲笑过,也被好朋友骗过。唉,那些年,我真是不愿回想呀。我当时就住在沙井村的一个民房里,月租四百元,你要知道,我当时一月还挣不到两千元。那间民房在顶楼,里面就放了一张床,一个很小的简易柜子,尤其到夏天,简直没法睡觉,热得要人命呀。现在想想,我都不知道我怎样从那段时间熬过来的。可我心里明白,这就是生活。这种情况下,我还能想起小叔叔吗?我是二十六岁结婚的,我妻子是商洛人,我有两个女儿。尽管几年前在西郊买房子时借了不少钱,但每次只要想到我的两个宝贝女儿,我就觉得生活有盼头。再苦再累,我都不怕。

我爸爸突然间就老了,头发掉光了,胡子白了,牙齿也掉了不少,腰疼得也直不起来了,六十多岁的人看着就像八十岁的老头一样。他早都把厨师的事撂下了。现在他偶尔还下地,但更多的时间都是坐在村口的那块大青石上抽烟。谁来我们村了,他都要瞭上两眼。他真的以为我小叔叔还会回来吗?

你是作家,编了那么多的故事,依你看,你觉得我小叔叔还会回来吗?当然,我那时候,早不想这些事了。我已为人父母,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责任。小叔叔就像少年时代的一个梦,悠悠荡荡地悬挂在脑海里。但我知道我爸爸没有忘记他。早些年吧,我心里多少有点责怪我爸爸,我觉得是他把小叔叔逼走了。但后来,时间久了,我也不怨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我偶尔只在心里默默地祝福小叔叔。

可就在我以为我彻底把小叔叔忘了的时候,你猜发生了什么?我竟然在西安的街头碰见他了。我想你应该能想得到我当时的惊讶吧。

那是去年暮春时节的一个傍晚,在雁南公园的西北角,刚下过雨,天气很凉快,路边还能看到凋落的樱花。每天六点后,那里都会挤满很多的流动摊贩。我有时回家路上就会在那里吃,当然次数也不多。但我知道那里很热闹,尤其夏季的晚上,涌满了吃饭的人。当时,我在田园都市小区给一位顾客装修房子,回家路过那里时,我将车停在一旁,打算吃碗面再回家。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妇,笑容灿烂,嗓门很大,紧挨他们的是一家卖甄糕的摊贩,老板带着一顶鸭舌帽,穿着一件破旧的夹克。我要了一碗油泼面,坐在一旁大口吃起来,吃到一半的时候,我盯着四周看起来,目光再次对准了那个卖甄糕的老板。我觉得他的身影很像一个人,像谁呢,我想了很久,但就是想不起来。我干脆坐直盯着他看起来,他给顾客铲甄糕的动作太熟悉了。太像我记忆里的某个人了。

也就是在那个片刻,我猛然间想起了小叔叔。

我的心狂跳起来。坐在板凳上,不知所措。但转念一想,我们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见面了,怎么可能会在今天这个时刻相遇呢?根本不可能是他。但我还是不放心,便起身走到他的摊位前。前面还排着几个人,他一直低头在铲甄糕,加上他那顶灰色鸭舌帽压得很低,我根本看不到他的脸。

排到我时,我说:“来一份甄糕。”

“好的。加糖吗?”他这次终于抬起了头。

我就站在他对面,脑袋像被谁从后面打了一棍,血不住地往头上涌,心脏几乎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尽管我们有二十多年没见面了,但我敢确定对面这个脏兮兮的中年人正是我的小叔叔。那个二十多年前在夜晚突然消失的男人,那个暴雨里抱着树根沉默不语的男人。他还是那么瘦,但看起来,苍老了许多。他的脸晒得又红又黑,眉宇间多了一丝疲惫感,看得出来,这些年来,他没少被生活折磨。他没有认出我,他的目光躲躲闪闪的,总往别处看。

“加糖吗?”他拿着刚铲好的甄糕问我。

“加一点吧。”我说。

“好了。”他将加了糖的甄糕递给我。可能是因为从我脸上看出了惊讶,他也盯着我看了起来。他或许也正在脑海里搜寻我的身影。

“枣。”临走时,我忍不住叫了一声。我还是没有叫他叔叔。

讲到这里,我实在有点激动。因为我没有办法形容他听到后的神情。怎么说呢,他站在原地愣住了,目光紧紧地盯着我。羞怯?惭愧?不安?尴尬?我感觉都有。他显然已经想到我是谁了。不过他半天没有说话。

我在刚才吃面的地方重新坐下。他接着忙碌起来,不时朝我这边看过来。我知道那会儿,我们内心都在经历着一场风暴。九点四十的时候,大家陆陆续续开始收摊了。包括他。没多久,那些小摊贩就消失在城市的街头了。

他把所有东西都装上三轮摩托后,才走到我跟前坐下。他接着朝旁边吆喝了两声,这时,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从树背后跑了过来。

“刚才玩得开心吗?”他问小女孩,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开心,不过还是让那只蚂蚁跑掉了。”小女孩咯咯地笑起来。

“跑掉就跑掉啦,明天又会认识新的蚂蚁。”他说。

“我想有一天,我肯定会捉住所有的蚂蚁。”小女孩说。

“会的。你先在旁边玩会儿,我和这位哥哥说句话。”他说。

小女孩跑开了,不过她就在附近。

小女孩站在路灯旁边,盯着我看。她穿了一件深红色的薄毛衣,小脸蛋红彤彤的,那天真无邪的目光让人心疼。她是小叔叔的女儿吗?如果是,那她的确该叫我哥哥。小叔叔摆了一个手势,小女孩又跑到树那边去了。

“枣,真是你吗?”我迫不及待地问。

“嗯。”他摸了摸帽檐儿,眼神闪烁不定。

“我们都以为你死了,你知道吗?这么多年了,从未等到你回来,也从未听到过你的消息。连我都以为你死在外头了。”我有意这样说。

他没有说话,路灯那昏黄的光打在他的脸上,显得他的脸更加幽暗了。我又想起了二十多年前他消失前站在新房里的那张脸。二十多年过去了,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变化。他还是那样慌乱,眼睛还是那般六神无主。这不禁让我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他消失的那晚,只是上个礼拜才发生的事情。他低下头,心事重重,沉默许久后,才开口问:

“家里都好吗?”

“都好的。不过我奶奶去世很多年了。”我有意刺激他。我深知这句话的杀伤力。那一刻,我就想让他良心不安,陷入悔恨的境地。

我的话果然奏效了。他捂着脸,瘦小的身体剧烈地摇晃起来。他哭了,但没有出声。这个时候,我看见小女孩就站在我们旁边,定定地看着我们,她的手里还拿着一根细细的树枝,树枝上被她缠了一根白色的布带。

“爸爸。”小女孩走到跟前,将右手放在小叔叔的肩膀上。

他用力擦了擦眼睛,搓了搓脸,然后转过身将小女孩揽在怀里。

坐了有几分钟吧,他站起身,将小女孩抱起来放在三轮摩托车车厢空出来的位置里。他没有再理我,也没有再问我什么,骑着三轮摩托车就离开了。小女孩一直盯着我看,那一刻她心里在想什么呢?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她一直在看我。一直在看。她或许在心里埋怨我惹哭了他的爸爸。

他再次消失在了空茫茫的夜色中。不过这次,是他和他的女儿。

他走后,我才后悔还有很多问题没有问他。第二天傍晚,我又来到雁南公园西北角,却没有见到他。他没来。我当时心里还有点窃喜,我想肯定是因为昨天我说的话刺痛了他,让他没脸再来。我以为过些天,他就会重新骑着那辆三轮摩托车来这里摆摊的,可我等了一个月,都没有看到他的身影。我后来还经常去雁南公园西北角等他,但他没有再来。再没有出现过。

好几次,打电话的时候,我忍不住想把这件事情讲给我爸爸,但最终都没有向他开口。不过不管怎么样,现在我至少知道他也生活在这座城市里,这毕竟让我感到有一丝的欣慰。这就是每个人的命吧,范作家?

在他给我讲述了这个故事后的一个礼拜,我以他的口吻写成了这篇文章,并约请在他家楼下的茶馆见面。当时是晚上八点,茶馆里很安静。我把打印好的文章递给他看,他坐在我对面认真阅读了起来。他读的时候,我脑海里再次闪现出他小叔叔抱着树根时的情景,暴雨如注,电闪雷鸣,那一刻,他小叔叔是否已经有了离家的念头?我在想,假如我是他的小叔叔,我会作何选择呢?我大概会按部就班,听从家人的意见,娶妻生子,过上平庸的一生。

“看完了。”他将文稿放在桌子上。

“嗯?什么意见?”我笑着问他。

“挺好的。”他端起茶喝了一口。

“再没有了吗?”我接着问。我当然想听点他真实的想法。

“说实话?”他脸上掠过诡异的笑。

“当然啦。”我盯着他说。

“我觉得你写得挺好看的。不过如果以我的语气讲,我想有些句子未免太过文绉绉了吧。我就是个初中学历水平呀。你那些富有想象力的比喻,就算我挤破脑袋也说不出来的呀。”说完,他朝着我哈哈大笑起来。

“你说得对,但是文章如果不这样写,估计没人看了吧。”

“我不懂,就是瞎说说。我有个请求,不知道可不可以说?”

“当然可以。”我给他续上茶。

“你打印的这份送给我吧,没事的时候,我可以再看看。”

“我以为什么事呢,你尽管带走就是啦。”

“话说回来,你们作家还真挺能写的。”

“毕竟要靠这个吃饭。跟你搞装修是一样的呀。”

他朝窗外迅速瞥了一眼,楼下有人为什么事情正在争吵。

“你还想见到小叔叔吗?”我也没料到,这句话竟脱口而出。

他看向我,面色凝重,表情不可捉摸。

片刻后,他很随意地说:“还是别见了吧。”

喝完那顿茶,我们就散了。近一段时间以来,都没有再联系。

【范墩子,1992年生于陕西永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百优人才”,现为西安市文联专业作家。在《人民文学》《江南》《草原》《清明》《青年作家》等刊物发表作品,已出版《我从未见过麻雀》《抒情时代》《虎面》《去贝加尔》《小说便条》等多部作品。曾获首届陕西青年文学奖、长安188体育官方ios奖、丝路188体育官方ios奖、《滇池》文学奖、华东六省文艺图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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