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都说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作家都有一条属于自己的河流,马克·吐温有密西西比河,沈从文有沅水,萧红有呼兰河……我也有一条属于自己的河流,这条河叫关河。
或许,这不是一条地理意义上的河流,它还代表着我生命的流淌和精神的流向,日夜不停,奔腾不息。翻卷的浪花是我涌动的情怀,我到哪里,它就跟随着我到哪里,在我一生的漂泊中,从未割裂,犹如生命的脐带。这是我生命的出发地,更是我情感的源头。大千世界,茫茫旷野,真正属于我的地方只有一个,那是一个让我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脉之地——我遥远的故乡。
二
位于滇东北大峡谷里的普洱镇,因关河、黄坪河、上清河汇集于此,又名三江镇。乌蒙山褶皱里,自东南而来的关河在这里打了一个转,又掉头东去,这个让人始料不及的转弯,仿佛是命运的安排,又像是某种意味深长的提示。普洱渡,一个从历史深处走来的古老集镇,被时光和岁月浸泡,跌宕起伏、千回百转的关河水用奔腾的声音和绽放的浪花述说着这个古镇的来龙去脉和历史云烟。
我们现在很难寻到三江汇集之地的第一缕炊烟,但秦开五尺道时,沿途一定晃动着过往的身影和在历史之链上结出的点点驿栈和朵朵草坞。元设蒲二站,这里有了正式的行政归属。明清时烟火越来越旺,南方丝绸之路的五尺道和茶马古道穿境而过,留下了南来北往的马帮铃声和异域的人踪商影。近代以来,这里治河开道,排除阻水塞流的河中巨石,开启了河道运输;再加上这里是云南北大门(以前水富尚属川地),可以说前跨一步是四川,缩回脚来便是云南,溯水而上,是四川入滇最便捷的通道。因此,天时地利,商贾相应,贸易繁旺。这里曾名吉照,后改为永安镇,1950年更名为普洱镇——这个沿用至今的名谓,是“蒲二”的谐音,还是取佛意中“慈航普渡众生耳”之意?不得而知。
奇迹和壮举往往发生于事物变革之时,地理结构也一样,当云贵高原将要过渡到四川盆地时,造就出坐落在这个特殊地理过渡地带的普洱渡。这里奇山异水,风光旖旎,既有江南水乡的清丽雅致,也具有乌蒙山的雄浑厚重。如果在滇东北山峦行走,你会听到脚底河水的轰鸣,但很难见到藏于峡谷深处的普洱渡。只有沿着那些自上而下滑落的羊肠小道,一直往下,那片古老的房舍,才会出其不意地来到你面前。
远远望去,那是悬崖峭壁上挂着的一片黛瓦灰墙,被河底无数的石墩木柱撑起,俗称“吊脚楼”,就像一只长满脚的灰色蜈蚣,随河道蜿蜒,和地势起伏。而站在谷底仰望,天空只是群山裂开的一条缝,峡谷怎么蜿蜒,天空就怎么蜿蜒。太阳和月亮就像放牧的家禽,每天起起落落,和普洱渡人共度人生,有时一晃而过,有时又被乌云网去。
无论站在高处,还是立于镇中,汇集于此的五座山头都令人震撼。它们犹如从四面八方奔腾而来又突然驻足的神骏,这是被先人称为“五马归槽”的风水宝地,人杰地灵。普洱渡确实贤达辈出,有案可查的便有宋乌蒙王阿杓罗星、云南早期共产党人赵师孝、教育先贤谢八如……这些普洱渡骄子,至今仍为后人敬仰。
我9岁离开故乡,记得1977年回去,翻过乌蒙山的崇山峻岭后,顺关河而下,一步步靠近故乡时,和关河水一样,我心里泛起波涛,用心记着路旁的一草一木,生怕忘了回故乡的路。翻过礁岩,黄葛树和竹林掩映的屋影楼房出现在我眼前,那袅袅炊烟,让我闻到了家的气息。关河上命悬一线的铁索桥晃晃荡荡,桥上的人仿佛荡着秋千,沙湾头和猪石坝停靠着大大小小的木船,关河上水鸟翻腾,船帆点点,在云雾的抚揉下,房檐屋舍及四周的山峰崖壁,被荡洗得青翠欲滴,犹如潜于水底的隔世风景,又仿佛一个天堂渡口和世外桃源,出奇静,也出奇美。那时的我想,这应该是世上最美的风景了。
这里山清水秀,民风淳朴,水产丰盈,山物富庶,清幽雅静,透溢出的温情和归属感,让许多浪迹天涯的游子驻足,让许多疲劳的身躯和备受煎熬的心神安顿。这里似乎就是专门安顿心灵的一个存在,正如先贤谢八如先生所言:“普渡桥横,不需慈航能普渡;永安路险,勿用武备也永安。”这里既有中原文脉、湘楚足音、夜郎古韵,也受四川文化的浸润和云南乌蒙朱提文化的影响,还有僰人遗风——所有汇集于此的生活方式和物质特征,最终形成了特有的三川半文化和码头文化。
三
三江汇集,水运繁忙,故乡的日常生活因此和水结下了不解之缘,也自然成就了一方水乡情韵。上渡口、下渡口、胆巴行、风雨渡、对口溪、二溪口、枞木滩……这些沿河地名,都是过往的码头渡口。一个“渡”字,道出了一个地方的特点,画出了一幅山水相依、舟船穿行的水乡画卷,透溢出了饱满的文化维度和人生况味。
“长风萧萧渡水来,归雁连连映天没”“雾失楼台,月迷津渡”,这是“渡”字里的文学,也是“渡”字里的人生。“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恬淡人生态度,与我的故乡普洱尤为相契相合。和滇南普洱不同,我的故乡普洱和茶无关,没有多少人知道,大隐于世,自得清幽。
“渡”的五行为水,数理为吉,渡者济也,济者惠也。风雨同舟,同舟共济,便是“渡”的延伸。“渡”无处不在,我们从此地到彼岸,中间是“渡”;我们从彼岸回来,中间同样是“渡”。人的一生有多少次出发和回归,又会遇到多少渡口码头?“渡”可以有无数个,而普洱渡,却只有一个。那是我的“渡”,我从这里出发,我往这里归来。
是故乡的山水铸就了我的文化基因,也浸润了我的文艺情怀。可以说,是那一方多情的山水,让一个普通而平凡的生命和文学写作、绘画艺术结下了不解之缘,让我成为一个用文字和绘画来表达情感、记录人生的人。于我来说,这个世界,是用来写和画的。
游历世界之后,再回望故乡,故乡仿佛越来越小,但一种情感越来越深重——重得我每次回到普洱渡,都会心潮翻滚,有时甚至泪眼模糊;重得我离开之后,再难以从文化的角度回到故乡。沧海桑田,事过境迁,我的故乡在哪里?在自己的记忆和情感深处?我的故乡是什么?是箭坝水子冲、小洞乡、雷家岩和赶场坡那几堆年迈的老坟?
普洱渡啊,我永远的生命之渡,而故乡,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地理概念。
四
关河沿线是一条风景长廊,其自然景观并不亚于长江三峡。如果关河是风景长廊,那普洱渡一定是风景长廊的腹地。在我看来,这里也许缺的是人文景观——只有人文景观和自然景观相结合,才更具有竞争力和吸引力。
或许造物主是公平的,把以悬崖峭壁为载体的绝世风景给了你,同时也把环境的局限和逼仄给了你。普洱渡没有一块平地,但这种地质结构也自有优势,重庆就是例证。三江汇集,五马归槽,已构成普洱渡的环境大格局。五座山倾头共饮关河,以此形成的三江同聚,并生发的五桥连通,构成奇、险、幽、秀的立体景观。我想,普洱渡盛产风景,我们为何不能向世人展示风景呢?
而折射古今的豆沙关五尺道遗迹、大河街茶马古道、龙台教堂、箭坝和串丝怀旧古街道等,正等着我们去经营和开发,这又是一个立体交叉的人文格局。
现在的普洱渡今非昔比,四方碑水电站、上清河水电站、万年桥水电站等形成水电格局,成昆铁路和纵贯普洱渡的麻水高速、串绥高速及盐水公路日夜繁忙,新的发展规划正在进行……我的普洱渡啊,未来是如此让人期待。